六
千帆过尽,岁月匆匆流逝。然而世事再怎么浩浩荡荡,都丝毫影响不到仙乡清净。
仙人生活很是无聊,人人以打坐清谈修道炼丹为主业,不知朝夕,更无论春夏秋冬。更过分的是活得还久,日日如此,味同嚼蜡。归真早没了叩门论道时的锋芒,也早就把仙尊命他勤谨修道的叮嘱抛到脑后。说到底,他肯留在仙乡,完全是因为与青鹄的相遇。
归真感叹,这仙人生活哪里比得上人间的灯红酒绿有意思,想他早年还是金吾卫时,偶在桥上稍作休整闲闲一望,便有楼上的女孩子问他的来处。青鹄听了,却道他岂不知那女孩子只是想打听些事情。归真一愣,反过来嘲笑他太不懂人间风情。青鹄语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懂。
归真志得意满——那时满楼红纱幔帐招摇,那是他颇为得意的少年岁月,像是人生水墨长卷中仅有的颜色,是他唯一值得向青鹄炫耀的谈资。而今他只能斜倚榕树下,看看青鹄遥居高处静坐冥思。有时青鹄垂下脚踝,细镯子上的金铃便随风叮铃作响,搔得人心潮暗涌。
每逢此景,归真都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忍不住暗中自扇巴掌。
他也曾问过青鹄冥思时都会想些什么,哪知青鹄嘿嘿一笑,坦白自己只是神游一番,看看人间风景罢了。
归真明白,青鹄时时刻刻都想出去走走,只是仙尊不知为何唯独看他看得特别紧,绝不让他走出玉京半步。
他问:“那你想亲身去往人间瞧一瞧吗?”
青鹄怔了一瞬,雀跃道:“求之不得。”
仙尊前不久闭关了,时机正好。归真掐指算了算,此时正当人间正月十五夜。他当即拉上青鹄直奔天门。然而就在青鹄跨过天门那一刻,忽地脚下一软,跪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
青鹄无奈叹气,师父为了不让他跨过这道门,真是费尽了心思。
他本想放弃,却见归真蹲下身,挑起他脚踝上的细镯子念了个咒。那镯上的金铃铛便哑声了,怎么拨弄都作不出响。身上的无力感尽去,他扶着归真起身走了几步,一切如常。
青鹄惊喜不已,忙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归真故作神秘,说是自己在怀无山藏经阁的书中见过此术。实则是他在无数次仰望青鹄垂下的脚踝时,自己瞧出门道的。
就这样,归真将青鹄带出了玉京。
两个隐居仙乡的云外人,一个从未被凡世尘埃沾染,一个也心台清净了百年,乍见这凡间灯火,都有些不知所措。所幸归真很快找回了身为凡人时的体会,领着青鹄遁入人海。
这长街好像没有尽头,一眼望去尽是琳琅满目的花灯和攒动的人群。穿行其中不过片刻,青鹄便已左手持一拨浪鼓,右手提两盏金鱼灯,傩戏面具被挪到脑后,让出头顶泛着荧光的灯球,嘴上还叼着油酥点心,但仍不够,他又奔着兜售钗环首饰的摊子去了。
归真没有刻意去管他。他独自流连于汹涌人潮中,远远望着青鹄左顾右盼的身影,时而双目失焦,时而又跟着傻笑,独不闻吆喝、叫好、欢笑、惊呼等等此起彼伏的声音。乃至身旁变戏法的人口中喷出火龙,不慎燎着了青鹄插在他头上的绢花,他也浑然不觉。直到青鹄又赶回来,扑灭几乎烧了他发髻的火苗,归真才回过神,在众人瞠目结舌中忽然放声大笑,第一次感叹长生真好。
青鹄当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了想法。正要问起,一连片夹杂着呼哨的轰隆声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他循声望去,见到烟火恰好散成漫天绚丽的星辰,一簇未散一簇又起。和暖的光映着他精雕细琢似的轮廓,他微微仰首目不转睛,须臾,就那成片绽放的烟火问道:“人间年年岁岁如此吗?”
“也不尽然。”归真也望着那片烟火出神,“凡间可不像玉京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春天时草长莺飞,细雨如烟,蛰伏的鱼虫会渐渐苏醒,人们祭祖,播种,看百花次第绽放。到了初夏,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赛龙舟,无论贫穷富贵,无人不爱它的热闹喜庆。七夕时女儿乞巧,中元放灯,节日里的仪式感不过是为了日子过得更顺遂些。秋日定要登高,可将世间所有绚丽的颜色尽收眼底,人们还执着于在中秋、重阳与亲人团聚,赏月。到了冬日,南北气象迥异,北地极寒,常常大雪封山。人们守着这一年的收成,在岁终到来时极尽所能地庆祝,期盼来年过得更好。岁月很快,每一年都是如此,每一年又不尽相同。”
青鹄听罢,只觉得隔了一层纱,似懂非懂:“可是,你说的这一年又一年的升平景象,为何与我神游时听到的、看到的不大一样?我所见所闻的,好像没有完美的风景,也没有纯粹的快乐。”
“那是自然,我所提及的与你所见闻的,只是这大千世界中的一面。所以我庆幸长生,还有很多机会能与你一同看看。”他知道青鹄会被他的话诱惑,却不肯住口,“你就不想见识下这广阔天地里,茫茫苍生都是如何活着的吗?”
青鹄笑了,他怎会不想呢。
于是这世事再怎么磅礴,日行千里的云中人也能尽收眼中。他们所见的繁华靡丽的国都拖着王朝的沉重身躯走向末路。河套牧场上的良马,转头就成了千里奔袭的重器,带着侵略者给予旧朝重创。战鼓响彻南北,皑皑白骨堆叠起新朝的广厦。与此同时,关外林场的树木顺着江水直下,进至新都成为一根根栋梁。森林变成农田,矿山夷为平地,千千万万的黎民又供养起一个王朝盛世。但这不够,跟着岭南扬帆出海的船队、塞外伴随西风的驼铃,帝王的威严试图触及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们就这样旁观着一个王朝如何建立又垮台,看一代又一代的凡人生而忙碌,死后魂归天地。每一个成果的建立和摧毁,消耗的都是凡人数年、数十年、数百年的积累,但对恒久的日月而言,却是弹指一挥间。
时间从远古来,往未知去。万事万物随着岁月更迭而改变,却永远跳不出这乾坤。起初,青鹄见到战场惨烈、民生困苦,难掩悲戚之色,但见到四海太平,人们苦中作乐,又心生慰藉。他被种种情绪左右,却因与归真约定不得使用仙术而无法作为。
如此,尘世百转倏忽而过,归真倦了,但青鹄仍觉得不够。他觉得与其这样旁观,不如让他真切体会一把凡人的喜怒哀乐。
归真听了他的愿望后反问:“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何必呢?”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这样看着,只会觉得世事皆如过眼云烟,体会不到生的沉重。”青鹄无比恳切,“我想体会苍生二字的重量。”
归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思忖很久,才觉出心底那点不情愿。
“凡人的日子在仙人看来朝生暮死,但对其本身来说却足够漫长,足以回味种种快乐与苦痛。你确定要在这样生生世世的苦乐中沉沦?”
“若能让我切身体会,就让我当这朝生暮死、不知春秋的苍生。”
归真叹口气,实在没理由拒绝,于是带他找了个隐蔽山洞。
在他忙活的时候,青鹄还在想入世以后都要做些什么。他想知道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也想理解虫蚁在泥里如何挣扎。他自顾自地畅想,而归真并不予以回应——此时的归真正忙于布置法阵,他并不敢让青鹄真的堕入轮回,只得退而求其次,为其搭建起一个幻境。而他自己只能守在幻境之外,至多分出一部分神识进入其中,看看青鹄会有怎样的奇遇。
青鹄此时坐在法阵中,看归真掌中托盂,默念口诀。四周光芒大盛,青鹄见状忍不住惊叹:“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记不清是哪部秘笈了。”归真随口敷衍,“准备好了吗?”
“嗯。”青鹄冲他粲然一笑,“你我再见会是何时?”
归真也笑:“很快的。”
光芒一敛,将法阵中的人形掠去,尽收于掌上的水盂中。
他想,十世而已,野马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