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归真入仙门月余来,先是和青鹄熟悉门内事务,而后便如人间串门那般四处拜访玉京其他山门,只是少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罢了。
临近的几个山门中,怀无山仙尊与溪谷山仙尊师出同门,因此两门仙人来往最为密切。怀无山仙尊常年闭关,万事都是座下首席弟子闻天做主。此人心性极为仁慈,在凡间游历时常会施恩于人,因此无论在仙乡还是凡间都颇受尊敬。怀无山有许多天资较差但一心向道的弟子,大多也是他在外游历时施以援手带回来的。
这日恰好又逢闻天归来,众人为其接风洗尘。其实他离开玉京不过数月,而人间已历数载。归真这才体会到何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也不知他登仙那时的道观如今怎么样了。
众人相谈甚欢,忽见一三四岁般年纪的小人儿自殿外跑来,粉团团的可爱得紧。那小团子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啪叽一下扑在地上。几人惊诧,意欲上前搀扶,岂料他自己又爬起身,不哭也不闹,更不顾擦破了的鼻尖,跑了过来。
小团子摊开手,将一只软趴趴的金鱼递给闻天,愣愣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这孩子发育迟缓,说话还不利索。”闻天笑着解释,而后蹲下身与其平视,“你给为师这个,是想让为师救它吗?”
“死了。”那孩子口齿不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为什么,会死?”
闻天刚察觉到金鱼的死因,便听到赶过来的另一弟子埋怨:“师父,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尔音又开始四处糟蹋了。”
那弟子显然已对眼前的孩子忍无可忍:“他总是这样,山里的飞禽走兽一旦被他抓到,绝活不过一时半刻。您总说他是无意的,可他已经害死多少生灵了!”
归真觉得奇怪,眼神探向青鹄,见他微微蹙起眉头。
闻天微微叹息,神情略显悲悯。他一手覆上金鱼,一缕烟尘散去,金鱼便不见了。而后他对孩子解释:“这天地间的生灵都会死的,但你不能随意剥夺他们的生命,知道吗?”
小小的人儿也不知是否听懂了,盯着手心呆呆地沉思。闻天便将他抱起来唱上了摇篮曲,在殿内众人围观中哄他入睡。
归真大为迷惑,青鹄适时地附在耳边解释:“尔音是闻天某次游历凡间时从乱葬岗中捡回来的。“
“那又如何?”
“据说捡回来时,这孩子就是身体与魂魄双双缺损的样子。大家都觉得他是残魂聚生转而投世的怪胎,留不得,但闻天师兄不想放弃,他想救这孩子。”
青鹄看了眼还在哄孩子睡觉的闻天,继续道:“魂魄承载着七情六欲,由此而生爱恨,知荣耻,明善恶。可是这孩子应有的喜怒哀惧爱憎之情尽去,连感官中的痛觉也已丧失。所以闻天一直想要为他补全魂魄上的残缺,期望他能像个常人一样拥有情感,平安活着。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反对,闻天都坚持留下了他。”
归真恍然大悟,难怪他第一眼便觉得这孩子既呆板又显得无知无畏的,没想到还有这些隐情。
“而且这孩子身体上的缺陷是出在性别上,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抛弃在乱葬岗。玉京——尤其是怀无山,仍有不少凡俗弟子,闻天担心这孩子受欺负,所以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看管,只有在外出云游时才会交给他人照顾一阵。”
两人交头接耳的时候,尔音已在歌声中渐渐睡了。闻天便将其交还给看护的那名弟子,再好言劝慰了几句,然后回身羞赧道:“让各位见笑了。”
“看来你在哄孩子上颇有心得,是游历时学来的吧。”青鹄率先调侃几句,意图打消方才的尴尬,又捅捅归真,“你都不见得会这些本事。”
归真无心反驳,直言不讳:“鄙人初来乍到,想向闻天师兄讨教一下,这孩子身魂具损,要如何补救呢?”
“我……暂未拿定主意。”
见他有些遮遮掩掩,似乎不愿多说,归真也就不再追问了。
“尔音还是凡胎,身体长得会快一些,我想在他懂事以前为他尽快补好魂魄上的残缺,也好让他如平常家的孩子一般好好成长。”闻天望向被抱走的孩子,“待到那时再考虑更长远的事,也还来得及。”
离开怀无山时,归真心不在焉。
青鹄猜到他是还在想着尔音的事:“你也觉得闻天此举不妥?”
归真道:“我在人间时没少见过那种王公贵戚家中溺爱大的小孩,如今我见尔音那孩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些纨绔子弟。”
“这又怎么说?”
“那孩子天生绝情,即使靠后天弥补恐怕也难以教化。闻天方才犹犹豫豫不肯明说,怕是已经决定要为那孩子付出些高昂代价了。只是他这样滥好人的性子,我怕无论他做了什么,尔音都不会领情。就像那些被溺爱大的孩子,成人后大多嚣张跋扈是非不分,甚至还会对溺爱自己的亲人动手。”
“可我觉得,闻天没做错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尽力去挽救他人。”
归真摇摇头:“是无错。可越是博爱,越是容易亏欠于人。”
“你的大道理可真多。”青鹄显然不认可归真的话,颇不服气,“闻天说在乱葬岗发现尔音时,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孩,悄无声息的。他当时并不知道怎么照拂一个孩子,就喂了他一点雪水,没想道那孩子咬破他的手指吸吮起来。一个小小的婴孩做出这样的求生之举,让闻天如何放得下?换成是我——虽然我也不大喜欢那孩子的一些举动,但绝不会坐视不理。何况古往今来身魂残缺兼具的,只有尔音这一例,万一能补救成功,那也会是无上的功德。”
归真沉默不语。青鹄反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救么?”
“我若不救,你岂不是要嫌弃我?”
虽这样说,但归真觉得尔音本就活不下来,救还是不救意义都不大。他绝不会像闻天那样殚精竭虑地去拯救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更不会像青鹄这般孤有拯救的理想、却不知其门道一样天真。
“不过,尽人事以听天命,我一向如此。我救了他,活不活得成还要看他自己。”
归真微微笑着,很是坦然,然后安静地欣赏了会儿青鹄的眉眼。心中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浮出水面,他正色,语气却带一丝戏弄道:“但如果要救的人是你的话,我到愿意豁出命试试。”
青鹄仿佛在回敬他,笑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