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归真落在溪谷山那日引来了一众仙人围观。倒不是他多么天资卓绝，而是因为他太脏太臭。仙人常居清幽之地 ，吸风饮露惯了，五感也异于常人。这一道雷仿佛炸了阴沟，气味如此怪异难免引人好奇。
一众小仙童围着归真忙洒仙露。眼瞧着围观者个个被熏得噤鼻子瞪眼还硬撑着涵养风度向他问好，归真只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他深知自己不是清净寡欲的人，溪谷山灵秀之地，只会将他衬托得肮脏不堪。
如果说内心的脏污还可以藏一藏，身上的脏可就没办法了。他已数月未曾沐浴，日日风吹日晒，接受万民瞻仰，本想配合那道观忽悠完这一次后金盆洗手，哪想到莫名其妙登了仙，也不知是福是祸。
就在众仙人围观时，人墙后有人探头问道：“咦？这什么气味，好特别？”
那人挤进来，围着归真看了看，然后笑意如同早春初绽的满树玉兰那般令人仰止。他颇为熟络地问候：“竟然是你？”
后来归真不经意间知道，青鹄是因从未历过红尘，才不知道那怪味该如何形容。
玉京仙乡有十万山岳。山中隐居的，大多是经历过一番苦修后得以入道登仙的至人，他们要么清明透彻，要么超尘脱俗，着实不负仙人之名。
青鹄于其中更是非凡。传闻中曾有一只青鹄鸟在天池休憩，飞走后留下一片尾羽。天池犹九极，亘古不歇的风将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那青鹄鸟的尾羽勾留住的灵气经年累月受日月照耀，便渐渐化生出了青鹄。
天生仙胎世间少有，魂魄自是精纯。归真觉得，这世间绝无人可及青鹄一半的至纯至真。
相比之下，归真自惭形秽。他本无心修道，全是因为在战场上当了逃兵，饿得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偷吃了路旁小庙里的贡品，而后浑身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路过的野道一见他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当即把他绑回了自己的土观里，当作神仙供了起来。
青鹄听后直笑得喘不过气，边笑边问：“那你记得你吃的是谁的贡品吗？”
归真自然想不起来了，但见青鹄面含期待，才想到是他的。
“师父不让我出山，我也不知尘世是什么模样，只能通过人们的供奉体察世间。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你饿得头脑发昏。”他狡黠一笑，“于是我在贡品上施了点仙术，本以为能让你身强体健百病不侵，不曾想令你有了仙缘。”
原来他们俩之间的缘分早早就埋下了。
“后来呢？”青鹄追问。
后来？后来归真每日享着凡人敬献的香火，不吃不喝也能活得很久。道观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当他是能生财的活神仙——虽然他什么都不会做，但仅凭他金刚不坏的肉身与雷打不动的定力，也能骗得信徒万分虔诚。道观修得越来越豪奢，观里的道士也一年比一年富了，甚至有时将他拉出去四处巡游，迎接万民观瞻。但愈是如此，他便愈加觉得荒诞，原来神仙越是沉默不语，人们越是相信他们存在。
青鹄道：“既然你有缘来到这里，必然是在打坐时悟到了什么，不然你再白白吃上一万年的香火，这玉京的大门也不会向你敞开。”
他说这话时十分笃定，但归真沉默以对，他并不想说当时的自己悟了什么，他觉得那不过是些胡思乱想而已。
但这样回避的态度却应付不了溪谷山仙尊。按照惯例，入山门前，仙门会召集众仙听新人论道，以此论资排辈。说是论道，但青鹄说更像是一场看谁更滔滔不绝的胡侃大会。
论道当日，归真见青鹄远远坐在仙尊座下朝他打招呼，不得已才将那时的所思所想说了出来。
原来那时他每日高高端坐装成至圣模样，接受座下百姓顶礼膜拜。最初他很享受这种拥戴，甚至以为凭此可分治天下。但时间长了之后，他渐渐发现无法还愿的人还是会弃他而去。这使他清醒过来，他到底不是神仙，无法达成人们的愿望，只是一个活得很久的奇人罢了。
于是他便思考起那个烂俗的问题：这世间到底有无神仙存在？他经历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苦厄，战场上同为人之间的厮杀、围城数月导致人吃人的惨剧、入城后的屠城……他对人间炼狱一词深有体会，如果有神仙存在，何不见他们度化此间众生，而任由其自生自灭，甚至允许他在此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他俯瞰众生——世人来来去去，各有各的诉求。但听得多了，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平安富贵、健康长寿、家庭美满、功成名就……但有一件事他却从未听到过，那就是逃避死亡，连再不切实际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不会死去。
看来死亡比神仙公平多了。
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观察，他看到世间万事总是按着相同的轨迹周而复始地发生。王朝兴替，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生老病死……万事万物都在向着“死亡”终结，又从“死亡”中诞出“新生”。后来他又想起最初的疑问，神仙存在吗？归真觉得应当是不存在的——既然万事万物都会终结，那么世间便绝无永恒的存在。就连神仙这么虚幻缥缈，也逃脱不了生死的必然。
说到这，在座一仙人打断他：“你说神仙不存在，那我们又是什么？你又如何得以长生？”
归真无奈一笑：“是我混淆了。看来世上是真的存在长生之人的。”
又一人问：“我等在此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悟得大道飞升，以便代行天道泽披四方。眼下你却说神不存在，依据是什么？”
归真道：“有人跟我说，仙人也会寿终，于是大多向往登上神阶，这样便可与天地同寿，成为永恒的存在。但有无相生，生死相随，永恒意味着只‘生’不‘死’，没有‘死’之存在，‘生’便不成立，这样的‘生’与‘死’无异，如此‘生’不存在，‘死’亦不存在，一切便归于虚无。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没有永恒的生，也没有永恒的死，永恒的存在必然不存在。所以我觉得，永恒存在的神并不存在。”
“那你说说神的死是怎样的？”
归真顿了下，怅然道：“我想，死于神而言，应是归于天地，与万物同在，既死也生。”
举座哗然中，座上的仙尊缓缓开口问他：“你觉得何为天道？”
“天道……”
天道是什么？
他又回想起漫长岁月中所见的、野草一般生生灭灭的万物。
“天道……天道或许是无法抗拒的力量。天道即是……即是自然。”
仙尊沉默良久，轻轻哼了一声，随后又悠悠然道：“我们这些人，磨练身体锻造精神是为摆脱杂念，回归本真。你能在物欲纷扰中做到这一点，不忘潜心问道，且颇有感悟，实属难得。我便赐你归真二字为名，从今往后，望你务必勤谨修行，不忘悟道……”顿了一下后，又续上，“也不要忘了参悟为人的本意。”
归真听完依旧迷茫，双眼四处逡巡，直到看见青鹄顶着仙尊责备的目光，兴高采烈地过来告诉他以后他们就是同门了，他才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