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三

尔音离开后,归真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担子。师徒两个又走走停停,最终在江南的一处城郊落脚,修了座道观。

此处十里之外有名闻天下的湖山胜境,一年四季往来的游人络绎不绝。可惜道观简朴,归真又不擅打理,因此门庭冷落,倒也清静。

归真记得,有一年春日来了两个年轻人,进门后寡言少语,捐银敬香后,便匆匆离开了。若非两人眼波间流转着藏匿不住的情意,归真还真当他们只是一对挚友罢了。

原来是一双不受祝福的有情人,知道繁华处容不下他们,只好来这荒败的观里求上苍庇佑。

那两人走后,珞珞问道:“师父可怜那两个人吗?”

“何以见得?”

“师父眼里有一点惆怅。”

归真笑笑:“为师只是想,世道非同天道,可很多人却以为世道就是天道。像那二位,在世俗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

“为什么大逆不道?”

“因为人们都认为,一男一女阴阳和合,才是符合规律。”

他见珞珞渐渐拧起眉头,一幅捉摸不透的样子,又补充道:“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才能繁衍后代,延续家族呀。”

珞珞恍然大悟:“我就是这么来的吗?”

归真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未告诉过珞珞他是如何离奇降生。那时的归真在世间寻觅许久,才在那处宗法极为严苛的村庄里感受到他的气息。彼时珞珞的母亲是未婚产子,已被亲人的白眼和外人的闲言碎语压垮了精神——她是珞珞诞生的牺牲品。

婴孩始终不见成长,族人觉得既羞耻又怪异,遂将母子禁足。直到归真找上门来,母子才又得见天日。

那女子将孩子托付给归真后,应是释然了一般,容颜迅速衰败下来。归真带走珞珞时,她倚门望了许久,像个意志已然消磨殆尽的羔羊,正被门内的野兽觊觎着。

直到走出很远,归真才掀开裹布看看婴孩的脸,微微一笑,心头五味杂陈。

想到这,归真摸摸珞珞的头,小心翼翼道:“你不一样,对你娘亲来说,你是……是天赐的。你们都没有错,不过是世道难容。”

珞珞一眨不眨地看他,领会了话里的意思:“那大家都容不下她,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顺着他的话,归真想,这是必然的吧。

小小的人儿眼里泛起泪光:“娘亲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是世道错了……师父说的世道好严苛,好讨厌。如果大家都宽容一点,刚才那两个人,我娘亲,还有村里守寡的姨姨……哦,她有个女儿叫莺莺……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开心了?如果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的,该多好……如果我能像师父这样厉害,就能帮到更多人,能让大家都开心地活着,就更好了。”

他抬头,却发现归真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珞珞试探:“师父?”

归真回过神:“好,很好……可是,可是为师与你实在微不足道,恐怕做不到……”

“一定可以的,我要跟师父努力修道,成为得道之人,就一定会做到的!”珞珞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脯,好像这志向马上就能实现了。

归真从孩子的眼瞳中看出自己心底的私欲——这双眼瞳过于明澈,连于云巅所见的万泊湖水也不及分毫,似乎可以映出世间一切污秽。他哀叹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肮脏的心思,既毁了那人的前世,又妄图指点他的今生。

仅仅因为那人拥有仿佛与生俱来的,又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

“不,不……”归真喃喃自语,“如今的你就很好,何必心念苍生。”

他摸摸珞珞的头,将他抱起来走出门外,放在秋千上轻轻荡。

“等你长大还有好长好长的岁月,或许到那时,他们早就不需要神仙庇佑了。”

这夜梦里,归真回到溪谷山。仙尊老人家一见他,立时摆出原来那副面孔,睨他一眼,八字胡翘得老高,哼哼道:“你当年在我面前说了好一番大道理,我才收你入了山门。哪想你执念如此深重,还想精进吗你?”

“我胡说一气的,哪想竟把您糊弄过去了。”

“不像话!”

归真便苦笑。他确实不像话,守着青鹄的元神不知何去何往,又不肯将他带回玉京。

仙尊提醒他:“我准你带着他四处游荡,可不是让你霸占着不还的。”

“我知道。”

“归真啊,即使是长生之人,贪恋久了也不意味着就会得到的。”

“我懂。”他如此敷衍,仙尊也就不再说话。

他又去无极山,青鹄修道所居的含元殿里空荡荡的。这里近天池,渺茫无人烟,是即将悟道飞升的仙人才会来的地方。很久之前,他一席无心之言酿成大错,令无极山万年难迎一次的天启化成泡影,而后又铸成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耳旁传来孩童奶声奶气的话音:“师父,你怎么眉头皱得这么紧。”

他软乎乎的小手抚过褶痕。归真睁开眼,见外面天光大亮,于是握着他的手翻过身:“师父做噩梦了。”

珞珞叹口气:“修道之人怎能贪睡呢,睡得多噩梦多。”

“乖,为师平生别无所好,唯爱偷懒,让为师再睡一会儿。”

“师父啊,外面的太阳都晒屁股了,香客都来过三拨了,您打算何时起来,开开尊口念念经?”

“念经?念什么经?为师是行动派,注重实践出真知,你要想听念经可以去湖边那座抱朴观,香火隆盛,一天能讲八百遍经,正适合你。”

“不是我想听,是莺莺想听啊。”

归真纳闷莺莺是谁,起身一瞥,只见床边立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正看向他,甜甜一笑。

他还没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进来的,珞珞便跳下床榻牵着小女孩,喜上眉梢地向他隆重介绍了莺莺的来历。

原来是村里那家守寡妇人的女儿,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和珞珞站在一起真是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可人儿。然而归真坐在床上看着两个小娃你一言我一语,体会到的却不是儿女双全的快乐,而是深沉的疏离。

两百多年的岁月,足够一个王朝从初建走向没落,却并未给珞珞带来实际的成长,他仍是个外表与心智只有六七岁的小童。他的人生被无限拉长,他所经历的人或事迟早会成为香案上没什么用的檀灰。他不应沉湎于世故,因为一旦停留其中,他就会意识到时间的残酷和自己的非同寻常。

归真的目光随着孩子们嬉闹玩乐的轨迹延至门外。外面春光璀璨,又是一年春华靡艳,他想起十里外的湖山胜境还未细细体味过。他知道下一次启程之期不远了,只是没想好行将何处。

启程是在秋日的一个深夜。珞珞中途醒来,自觉好似身在云中,湿气打在脸上有些生疼。明月在云海沧澜中与他遥遥打了个照面。是中秋良宵啊,他想起自己本与莺莺有约的。

孩子恍然知道,这是又离开了。

归真只觉得肩头有些濡湿。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珞珞长生之人最忌挂念尘世,只好拍拍幼童的头以示安慰,叫他应习惯不告而别。

这一走又是月余。直到一处风光秀丽处,师徒两个才慢下来。

珞珞仍有些失意,独自闷闷不乐在前开道,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侧的风光——此处丹崖峭立,当中开辟出一条狭道,千百年来的风在两侧崖壁上留下踪迹,状如波涛起伏。清晨熹微的光泄下,正好照亮波涛中的一尊石像。

石像有数丈高,上承日月,下瞰山河,经年的风和蔓生的藤草侵蚀了它的身形,虽面目模糊不清,但仍可想见它的慈悲与恬淡。

归真见之如故,停下脚步细细观赏,而后笑意不自觉浮现又消融。

狭道中的风也沉寂下来了,浮尘折射出的光斑横亘在一仙一石之间,划出两世距离。那石像是青鹄的。没想到久别多年后,他竟以这种方式与归真相见。

珞珞以为自己已将不开心表达得非常明显了,却不见师父上前好言劝慰自己。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大人呆呆地站在一尊巨石前神思,遂又折返回去,拉拉归真衣袖。

归真暂时忘了他的存在,许久才回过神:“看这石像,到让为师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珞珞也看过去,心里只觉得怪异,就像看河水映照出的自己,形状奇奇怪怪的。

“师父想起了什么事?”

“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为师连自己的本名叫什么都忘了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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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客
连载中晴山晚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