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地辽阔,又因岁月更迭而使万象千变万化。譬如高山雄浑巍峨,一场地震便可挫裂,大川滔滔不绝,决一口可致千里变为泽国,城镇五光十色,但逢改朝换代便会时移俗易。对人生漫长的归真与珞珞来说,即使踏遍山川湖海,行过历历城乡,只要时光相隔足够久远,再见时一切都会焕然一新。
而在与无数过客擦肩而过中,不知不觉,珞珞已长到十余岁了。
这年在南疆重山中的一处村寨里。师徒两个在此落脚不过仨月,珞珞就已和村人相处得极为熟络了。他不似归真那般明知世故又不愿应付的懒散样子,即使是与穷乡僻壤见识不多的村民打交道也是热情十足。
山村里的道观显然没什么香火可言,师父又是个一旦静修便几个时辰不动如山的神仙。珞珞实在忍受不了整日无所事事,便到村子里四处帮忙。小小的少年长得像个瓷娃娃,又有一身牛力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不求回报,因此极讨人喜欢。一来二去,村里人便待珞珞格外亲切。
这天珞珞帮人修补完屋顶,正坐在树下歇息晒太阳。那人家的小孙子被支出来送他一篮新摘的野山枣,珞珞推脱不过,索性收下吃起来。
那孩子约摸十岁出头,和珞珞年纪相仿,但瘦如柴杆。他不住地看向一颗颗落入珞珞口中的果子,不知不觉口水竟要滴到胸前了。
珞珞慌忙把野山枣让给他。小童回过神来,深感丢人,羞赧一笑,双眼在野山枣和珞珞间来回看了看,最后瞄了眼院子里,见无人注意,赶紧抓起一把塞进了嘴里,随即被酸得挤眉弄眼。
珞珞被小童的滑稽样逗笑了,那小童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两个孩子对着傻笑,很快便拉近了距离。
小童笑着笑着便问出了盘绕心头很久的疑问:“哥哥和大师傅从哪里来,为何到了咱们这?”
在他认知里,这里崇山峻岭道路难行,风光又算不上好,连山贼都不愿来这打家劫舍,何故吸引两个外人在此驻留。
珞珞如实答:“师父说外面在打仗,只有这儿清净,便来了。”
他所言不假,这些年北地又陷于兵荒马乱——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规律,人间每隔几十上百年便要乱上一阵。每每到了这时候,珞珞便不得不跟着自家师父找个清净宝地躲起来。
“我知道!我爹爹前些年应征去了,娘说等仗打完了他就能回来了。”小童显然不清楚打仗意味着什么,显得毫无顾虑,“那哥哥和大师傅以后还会离开吗,要往哪去?”
这话问住珞珞了。他也问过归真想去哪、要去哪,可得到的都是含糊的回答。次数一多,他便想明白了,他的师父其实活得有些漫无目的的。
那大人漫无目的地迁徙,其实在无意间给孩子留下了难以缝合的创伤——珞珞的回忆里有不少未能兑现的约定,或是没能尝到的点心、斗到一半的蛐蛐之类的遗憾,这曾一度让他觉得师父实在可恶。直到他长大一些后,终于从师父口中得知了些自己的与众不同,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而他的师父也由此变本加厉,后来启程的借口都懒得找了,只说此地不宜久留,然后匆忙收拾行装上路。
珞珞连离开他都做不到。他曾试过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和桃木剑,示威一般明目张胆地在归真眼前离家出走,以示对其独断专行的抗议。然那大人好像在看戏,且任他四处乱走,然后凭着神通,适时地把他带回身边。
长此以往,珞珞除了尽其所能地去习惯在师父身边的无聊日子,也没别的什么办法。
听珞珞说自己并不知道师父想去哪后,小童有点惊喜:“那哥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谁知珞珞道:“我哪也不想去。”
小童跳了起来:“你想一直待在这?!”
“嗯。”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印象中这里没人不想离开,离不开的就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和像自己这样没法独活的孩子。
那小童想不通竟有人愿意留在这,琢磨许久,一敲手心,恍然道:“风水轮流转,莫不是咱们这要转运了?不然哥哥都肯留在这,一定是因为咱们村要变成风水宝地了!”
其实珞珞是想说,在哪里都一样,他想留的仅仅是此时此地。但这小童的想法发散得离谱,连带着珞珞也跟着恍然大悟:“有道理,师父都选了这,那肯定不会错的!”
这样一说,两个小童都觉得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日头西斜。俩孩子黏在一起聊了许多对方没听闻过的趣事,直到那小童被家里人喊回去干活,才不得不跟珞珞道别,且约好了下次一同摘野山枣去。
四周又沉寂下来。珞珞还沉浸在方才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奔奔跳跳地回观里去了。归真一看他露出喜滋滋的好脸色,便问他遇上了什么好事。
珞珞问:“师父,我们能在这多留几年吗?”
“你想留多久?”
“两年……三年?”
归真一手在袖里悄悄掐算了几下,微微一笑:“也行。”
第二年春耕前,村里照例祭祀。人们牵着头老黑牛,系上红绦子,边吹吹打打,边从村里游行到田间。归真也在队伍里,手持铜铃一通乱摇,口中念叨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的祝祷——其实在他之前是没有这样的环节的,只是人们觉得村里好不容易有个道士,不用的话显得有些浪费,便把人请来了。可见这里的人并不真的在意仪式是什么样的,只要能传达出心意就好。
当然,若没有珞珞百般恳求,归真也绝不会同意。他走在队伍前头,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不时有小孩子从人群中穿来穿去,不慎绊了他的脚。有人给老黑牛喂白馍,有的点燃几串鞭炮丢在田里,还有人在耳边吹奏起跑了音的喇叭,险些震破归真的耳膜。在一阵喜庆与肃穆交织、混乱而自有序的氛围中,人们最终走向田中央,而珞珞扮作春官,正等在那里。
有人驱赶老牛犁开春天的第一抔土,“春官”缓步跟着,扬手将一把种子撒到地里,道:“耕三余九,开犁大吉!”
人们便欢呼,好像因为师徒二人的存在,这祈愿在今年便一定能实现了。
种子落入泥土,若阳光雨露眷顾,它会平安地拔苗、灌浆、成熟。当然,珞珞也相信这一定会实现。他竭尽全力,将虔诚掏尽,仿佛只为说这一句话——这年初春的所有努力,必会在将来有所得。
而珞珞的祈愿,也着实在数月之后得到了回应。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从春到夏。在归真每日打理道观、为零星村民算卦、偶尔抄抄经书或画几张符契卖给条件尚宽裕的人家、其余时间都在打坐的同时,珞珞起早贪黑,和村里人一道忙活农事。等到春夏两稻交替之际,珞珞再度恳求归真一定要到田间看上一看。
提出这请求时的孩子着一身沾着泥灰的粗布衣裳,肤色晒得黑里透红,活似泥里滚大的野孩子。尽管不大情愿,归真还是耐不住珞珞灼人且赤诚的目光,被半拖半就地跟着去了。
其实归真无事可做时,神识早已跟着珞珞把这处山川土地丈量了个遍,因此对山野间的景象并不觉得新奇。
他慢悠悠地踱步,看珞珞在前方一路连跑带跳。田间人被珞珞的欢呼声吸引,偶尔抬头张望一眼师徒二人。珞珞一直跑到田中央,指向一垛又一垛扎好的稻子道:“这些可都是我收的!”
此刻正是午后,孩子额头上汗津津的,灰扑扑的外表格外闪亮。
归真点点头道:“不错。”
珞珞对这夸奖并不满足,重申:“岂止是不错,是好极了!”
不远处一大伯起身,笑得很是爽朗:“是好的哩!要是没有小师傅,村里今年又要勒紧裤腰带了!”
瞬间又有几个村民附和了一番,把珞珞夸到了天上。归真有些意外,他以为珞珞只是和人家学学样子,把种田当成乐子耍呢。
珞珞被夸了,高兴得忘乎所以,叉腰得意:“哪里哪里,不过是力气大了些而已。”
有老婆子道:“小师傅真不得了,吃得少干得多还不嫌累,比我家小孙子能干多了。”
“可不是!一个小娃娃抵得上我们一村人啦。”
“以前村里的小伙子个个都有力气,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收成好坏,全靠老天爷打点!可自从小师傅来帮我们后,干什么都顺遂多了!”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这倒确实!”
“二娘家的小豆子说过,咱们这要转运了。我看小师傅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来保佑我们了。”
“好好好!想当年山那头出了个秀才,耀武扬威了好些年,我们进山拾山货还要被他们追着打,都是天皇老子的地盘凭什么被他们占了去……”
“一个秀才嚣张个什么……小师傅还教娃们识字呢,不愁我们这也能出秀才,说不定还能出个比秀才还厉害的呢!”
话题越来越跑偏,归真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话:“不不,诸位抬爱了,小徒不过是常年修行、体格好一些的普通孩子,神仙保佑这种话说说无妨,但不可当真……”
众人笑:“别的道士都巴不得被当成神仙供着,大师傅这样说自己是普通人的还是头一位!”
“神不神仙的我们自有判断,您师徒两个帮了村里不少忙,就算不是,我们也愿意当你们是神仙。”
“就是!这丰收是个好兆头,多亏了小师傅呐!”
归真无奈:“丰收固然是个好兆头,但运气么……各位乡亲怎么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辛劳应有的所得呢?”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地感叹起怎么往年没有这样的好事,都被归真寻了各种因由应付过去。众人被逐一点醒,意识到还是老老实实干活更实在,遂打消仰仗他人的念头各自忙去了。
归真见众人散去,转身问珞珞:“你老实交代,有没有擅自用什么术法?”
他只教过珞珞一些服气辟谷或防身用的简单术法,对耕地种田来说帮助不大,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图心安罢了。
珞珞头摇得像拨浪鼓,归真也不再追究。他随珞珞巡视一般看看田里的收成,明白了孩子大概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用处,大加赞赏一番后便打算回去了。
然而珞珞并不放过他,硬将他拉到稻草堆的阴凉里靠着。归真问他还有何事,只见孩子回身爬上稻草堆,郑重其事道:“师父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过的话吗?”
归真笑:“你小时候说过的话太多了,为师实在记不过来。”
珞珞手端在胸前,显得雄心壮志,说出了他曾经的豪言:“我说过,我想让大家都开心地活着!”然后看向四周忙碌的村人,“大家确实很开心!”
闪亮亮的眼睛又看向归真,仿佛在说:我做到了。
孩子大概是忘了,这里只是天地间的小小一隅,这里的人也只是人海中黯然失色的那部分。但这不妨碍他的神采飞扬,归真眯起眼睛看他,再次从长大了一些的孩子身上看出了青鹄的影子,随即挪开视线。
归真何尝不知道珞珞从来没忘却过的小时候的理想,就像面对野火烧不尽的春草,他实在无能为力。他不停地迁徙,游走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与世人若即若离的联系。他迁就或专断,诱导或唬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太怕珞珞也像青鹄那般执迷于拯救世人。
归真淡淡道:“不切实际。”
珞珞急忙辩解:“我才没有不切实际,我说到做到!”
珞珞当然知道与他辩解这个话题毫无意义,他甚至知道此刻的师父并不如看起来这般镇定。若在他小时候,但凡师父稍有反对,孩子便闷声不再质疑。但他现在长大了,尤其又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做出了些成果,这给了他十足的勇气。
“师父真讨厌,总在这件事上打击我。”
“并非为师打击你。”归真笑出来,“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你总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有用,根本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想法。你有这样的意图,只能说境界差得太远,连入门的槛都过不去呢。”
珞珞听了,顿时气得鼓鼓的,连带着把以前的不满都吐露出来:“哼……师父就是爱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借此唬住我,我才不上当!人生于天地间,蒙天地恩养,就应当做有利于天下的人!我没有入门不假,但凡我有师父的本领,也不会整日无所事事。”
被孩子这样说,归真还是略不爽快的,但他仍好脸色道:“那为师便问你个简单的问题,能答出来为师就收回刚才的话。”
珞珞斜眼看他,将信将疑。
“你就说说,人为什么活着?”
“当然是为利天下!”
“不对。”
“为什么?!……”
“大而无当。你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有这样的抱负?好了,换个答案。”
珞珞虽然不服,但仍给了新答案:“为了寻求大道?”
“对大多人来说太飘渺。继续。”
“为了继古开今。”
“太狂妄。继续。”
“为了吃饱穿暖。”
归真失笑,摇头。
珞珞灵机一动:“为了想明白为什么活着?”
归真用石子弹在他额头上:“不许抖机灵。”
珞珞连说了几个答案都被否定后,实在想不到了,拧着眉头不说话。归真则故作高深地揣起双手,缓声道:“为师来告诉你吧,人活着,仅仅是因为活着。”
珞珞感觉自己被戏耍了,正要发作,归真又问:“为师再问你,这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这下珞珞没有先前笃定的神气了,咬唇吭不出声来。
归真料到珞珞绝对说不出答案的,因为他自己也想不出来。他神色明显松快了些:“要想清楚人为什么活着,要先知道这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在这个疑问得到解答前,人活着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你现下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他们能体面地活,再体面地死。”
远处一个个人躬身劳作,无人有心去听师徒两个的对话。层层苍莽青山间漂浮着缱绻白云。归真气定神闲,即使仰头望着孩子,仍不失淡定自若的神态。
珞珞嘁了一声道:“那师父就领悟到了吗,师父就知道世界本质是什么?”
“为师也不知道。”顿了顿,“不过曾经有人领悟到了,他转述给了我,但我听不懂。”
“那人知道?那他领悟到为什么活着了吗?”
“大概……没有。”
珞珞极为失望。归真便说:“这个问题,即使有通天本事的人也不一定悟得出来,还需要一些灵性,你去悟吧。等你悟出来,说不定还能让为师反过来喊你一声师父呢。”
他看珞珞陷入痛苦纠结,趁机起身拍拍身上的稻草离开。珞珞一见他扬长而去,立刻抗议:“师父又用这玄之又玄的问题唬弄我,再也不信你了!”
归真故作得逞似的笑了笑,实则逃也似地走了。虽然珞珞一时想不到答案,但不代表他一世都想不出来。如今的他就像当年的自己,只差一个机缘便能登仙。归真很怕,若真让这孩子想明白了些道理,那自己就再也把握不了他的将来了。
他只得尽所能地拖延下去,以期望这一天能晚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