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然而这年秋天,意外却先来了。
临近秋收时节,附近州县因灾荒而激生民变,声势浩大,时局顿时紧张起来。消息传来时,归真正在给村里几个老人家问诊。一众人瞬间慌了神,互相攀谈间,不知怎么就将归真围起来,问起他该如何是好。
归真对莫名成了众人主心骨颇感意外,但他无心纠结。照以前卜卦的结果来看,此地当有两三年的太平日子,此时生变,实在令他意外。
他无法回应村民们的不安,遂遣散众人后匆匆回了观里,进了内室紧闭门窗,翻找出蓍草仔仔细细地卜了一卦,这一次结果却令他大惊失色。
傍晚时,珞珞心事重重地回来了。他也听闻了暴乱的消息,正想征求自家师父的意见。可内室死气沉沉的,珞珞进去后,发现归真倚在榻上,看起来甚为虚弱。
先前算的那一卦提醒他灾变当前,及时脱身为上。但为了追究灾变起于何因,归真又不得不施术,将这半年来方圆数百里发生的所有事一一洞悉了一遍。可这极大消耗了他的精力,这会儿的他满头薄汗,眼中充血,只能倚着扶手才不至于倒下。
见珞珞回来,归真挥手将房门隔空关上,沉声道:“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背着为师做出擅改此地气运之事?”
“我没有……”
“还说没有?!”
这一声喝吓得珞珞缩了缩肩,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师父如此严厉。他茫然地想了又想,想说不知道,又不敢说出来。
归真正在气头上,见孩子一脸茫然,更怒不可遏——他万万没想到,这方圆百余里的山川风土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气运,竟是叫这孩子给生生篡改了,而肇事本人却毫不知情。
归真提醒他:“六月的时候,你在山塘边的龙王庙做了什么?”
提到龙王庙,珞珞猛然回想起来,这年仲夏发生的一件事。
仲夏时节雨水多得异常。水流汇聚到一起,形成声势浩大的山洪,若再有个三五日,恐怕就要成灾了,这对处在低洼山坳里的村子来说可是灭顶之灾。众人先前连日求神止雨,拜了龙王又拜雨师。珞珞除了帮人加紧扩张沟渠之外,也跟着拜了几次,但仍不见转晴。
转机出现在一次求神后,珞珞烦闷,觉得这神仙并没什么作用,但又觉得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何况求神拜佛万一会奏效呢?正当他落在人群后,磨磨蹭蹭想着要不要求求自家师父时,忽听头顶传来声音:“你拜这东西做什么?”
珞珞抬头,见一个同龄孩子正趴在小庙屋顶,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孩子长得颇好看,珞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他脸蛋白皙细嫩,和别的放养大的孩子看上去截然不同,更像手艺人精心雕出来的人偶。
珞珞被他盯得不自在,垂下眉头道:“为了求龙王少降些雨……”
那孩子咯咯笑了:“拜神仙不如拜自己,这些神仙呐,哪有心思救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他起身跳下来,“再说,我看你像个道士,你师父没教你怎么作法能让雨水减少吗?”
见珞珞摇头,那孩子叹口气道:“我来告诉你吧,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东西可是我偷来的。”
他掏出几张符契,又对他讲了如何使用云云。末了还特意强调,一定要对着这张符吹口气才灵。
珞珞疑心道:“你如何知道这些办法的,我师父都不肯在人前使用这些手段。”
那孩子一愣,呵呵笑道:“你有师父,我便没师父了?我师父说不定比你师父还厉害呢!”
珞珞一开始对这孩子存有戒心,毕竟一个来历不明还肯大方教授他如何求神的同龄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但那孩子并未介意,将自己的来历一股脑都抖落出来了。原来这孩子的师父也是个云游道士,只不过在珞珞听来更像江湖骗子,近日正在这附近的镇子上摆摊给人算命呢。而他则是进山捡柴偶遇了龙王庙,打算等人群散去后偷拿些贡品才一直待在这儿。
那孩子越说越多,珞珞也就不再防备。后来两人道别,珞珞回去后,立刻照着那孩子传授的办法像模像样做起了法事。
他咬破手指在符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吹了口气,贴在刚削好的小木头人上,然后放在几块石头叠出的座上,对着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各路神明将越来越凶的雨势收一收。
孩子描述的这一幕,归真附在他身上的神识也都看着了,自然肯定了珞珞没有说谎。之所以没有现身阻拦,是因他一眼就看出那符契只是些废纸,并无效用,因此过后也未在意。
然而那场雨涝仍在三五天后停下了。天气转好,溪流水位也回归正常,并没引起大的灾患,人们也就渐渐忘却这茬。但在山之外,临近州县所辖地界非但没有远离洪涝,甚至比往年闹得更凶。洪涝过后难免出现瘟疫,如此折腾下来,令本就贫困的地方雪上加霜,而官府为了向动荡中的朝廷输送钱粮,仍旧按时征税,最终引燃了这场民乱。
现在回过头看,方圆百里过去半载发生的事中,只有珞珞这件事最为可疑。归真琢磨来琢磨去,明白了那孩子所传之术背后的道理——沾了珞珞气血的木头人相当于一尊偶像,珞珞对着自己许愿,必然是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直到这时,归真才意识到过去他对珞珞对一地众生的影响的认知实在是太过浅薄了。
其实此事倒也不能全怪珞珞。但眼下已经产生了最坏的影响,要么从源头上着力补偿,要么只能任由其发展下去。可归真现在身子虚弱,根本无力弥补,何况从卜辞上看现下远离是非才是上上之选。因此无需多想,他果断选了后者。
归真让珞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珞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当即抗议:“不能走,此事因我而起,这时脱身岂不是担不起责,当了逃兵!”
“逃兵”俩字瞬间刺中了归真难堪之处。血气涌上来,归真喝道:“你不走,当心今日之乱反噬到你身上!”
“反噬便反噬,只要能止乱,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珞珞!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天命本不可干预,一旦插手必会此消彼长,这样下去后果根本不是你能掌控了的!”
类似的事在青鹄身上也发生过,他当然不希望珞珞重蹈覆辙。珞珞瞬间憋住,垂头丧气,不一会儿肩膀一耸一耸的,竟是哭了出来。
“我做不到师父那般说放就放……师父硬要带我走,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归真怔了一瞬,勉强上前揽住珞珞,极尽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就在珞珞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归真起身,抓着他的手腕便往外走。
珞珞惊呼:“师父?!”
归真不予理会——虽有些不忍,但并未心软。可惜他到底没能抓紧珞珞,被反应过来的孩子用力挣脱。珞珞知道他现□□弱,挣开后便冲了出去,作势外逃。
归真现在急火攻心,忍着喉头憋着的血气道:“听话,跟为师先离开这,等为师调养好身子,再回来善后不好吗?”
珞珞几乎吼出来:“你骗人!今日我随你走了,往后都找不到回来的路!过去你又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几时兑现过?!况且我闯下的祸,才不劳驾你来善后!”
说罢他便夺门而去,但刚推开门就停了下来——原来外面已聚集起了一众村民,正张望过来,鸦雀无声的。
“珞珞!”归真追出来,看这么多人围着,也愣住了。
或许众人先前听到了二人的争吵,都有些犹豫。领头的村长年过半百,见状站出来道:“呃,唐突了二位道长,若是不便我们就先回去……”
“等等!”珞珞连忙叫住,“叔伯婶娘们是有什么事想问的?”
“哦哦!眼下临县动乱,灾民流寇随时都能席卷至此,因此老朽代乡亲们来问问大师傅和小师傅,两位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防范对策呐?”
归真正要说话,珞珞却退回来堵住他,背对着门外众人说道:“师父,一人做事一人当,祸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做出补偿的。”
许是身后前来求助的村民给了珞珞极大的信心,他目光坚定,还是那般赤诚灼热。他觉得师父一定是气极了,面色异常阴沉可怖,仅仅是与其对视,他都能紧张到萌生出怯意,生怕师父又使出什么非常手段。
但过了许久,归真只是冷笑出来,尽管觉得万般不该,但似乎不给一些教训就无法训服眼前的孩子。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带着一丝嘲讽道:“好,可别让我听到后悔二字。”
自此之后,归真果然没再提离开的事。而珞珞每日起早贪黑,号召村民捐出自家余粮,又召集人手将一担担粮运送出去,在临近村镇上设了施粥点救济灾民。尽管当中有人并不情愿,仍在村长的调解下照做了。
归真知道珞珞是想把多余的粮食拿出去赈济灾民,“还给”那些受灾的人,以消弭隐患。但孩子显然不知道民乱的背后不仅有饥荒一个成因,他太过天真,哪里晓得末世风雨飘摇中,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实则杯水车薪,并没什么决定性效果。
珞珞的善举不胫而走。闻风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粥散得也越来越快。可一团乱麻的形势并未好转,聚集起来的人甚至引来了官兵驱赶。直到某日,一官兵在驱散人群时不慎打翻了一老乞丐的粥碗,那老乞丐大约是数日没进食了,登时暴起要与那官兵拼命。珞珞见状想赶紧再去添一碗,一低头,却发现这日带来的粥米一粒不剩了。
被痛打一顿的老乞丐蜷缩在地上,等人群散去,只能瞪着干涸的眼扫向路过的人,最后目光停在珞珞身上。他艰难地爬过来跪下,惊得珞珞连忙接住老乞丐搭上来的、轻得如同一截枯枝的手臂。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含混不清,珞珞俯身细听,半晌才听出他说的是“饿啊”。
强烈的无力感袭来,珞珞茫然无措。举目四望,身旁只有饥贫交加的流民与并不宽裕的乡亲,连他也是孑然一身。正当他决意将这老乞丐带回去时,忽觉搭着自己的手臂一松,那老乞丐猝然扑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体会饱食的滋味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见到这景象的归真其实有些不忍——他担忧珞珞无法坦然面对这种死亡。果然,接下来几日珞珞都是失魂落魄的。孩子开始整日担心粥米不够了该如何是好,也渐渐意识到仅凭村里人捐出的那点余粮,根本填不饱众多流民的肚子。最初的信心日趋干瘪,到后来,珞珞甚至不敢再号召大家捐粮,也无力再回应越来越多的怨念之辞了。
事情已然陷入困境,再继续下去当真会得不偿失。归真长叹一口气,开始想着如何帮忙收场,他觉得此事对珞珞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就在他想着如何劝阻珞珞收手时,另一场变故悄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