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五

十五

彼时秋收尾声,尽管又是一季丰收,村里人喜悦程度却大不如夏收时候了。

外界形势未见好转,甚至开始有人翻山越岭来打劫。有村民猜到是因前段时间施粥引来了注意,便有贼人跟着村民找到了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竟有丰足的粮草——这样的消息一传出去,必然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若说小股贼寇流窜,村民还能自发防卫的话,那来自官府的觊觎可就防不胜防了。乱世之中,粮草的重要性人人皆知。因此当官军收粮的消息传来时,归真毫不意外。他早年随天子号令四处征战,对乱局中的朝堂盘算一清二楚。他甚至想到被征了粮的村民多半只会领到张欠条,现下做出的种种承诺最后都会化为泡影。

村民们显然也知道这点,无不愤慨。因此当那队近百人的官兵驱赶马车到村里时,迎接他们的村民个个面色不善,很多人还手持镐头,意图昭然。

来的这队官兵全副武装,并不把村民放在眼里。为首的是个百夫长,拿出公文来给村中耆老们核验,老人家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挑不出问题,也就不敢悖逆政令。那百夫长也就不同他们废话,略一挥手,手下士卒们便冲开人群,径直奔向各家粮仓。

村民们霎时乱成一团,试图拦住那些兵匪。百夫长见状,高声呵斥:“征粮乃为官府平叛之用,待叛乱平定,自然会把征粮的钱发还你们,拦着作甚!”

有胆大的村民回骂:“放屁!年年平叛年年征粮,几时把粮钱还给过我们,先把头几年欠的还上再说!”

那百夫长气得大骂:“你们这些刁民,只顾自身小利不顾大局未稳!拖延这一时,耽误了平乱,朝廷欠的粮钱便晚发一时!听明白的还不赶紧让开!”

“老子饭都吃不饱,乱不乱的还干我屁事!你们要诚心换粮,何不让官老爷们把内帑捐出来!”

这些见惯生杀的官兵本就与匪徒无异,自然懒得好言相劝。那百夫长瞧见了回呛的村民,当即抽出马鞭上前劈在对方脸上。

“今日若不缴上来,你们便罪同谋反!老子无需通报官府就可将你等就地正法,还不赶紧放行!”

“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与那贼乱何干!”

“就是!流寇打劫的时候不见你们剿匪,这时候倒来强征,与贼寇何异!”

两边吵吵嚷嚷的互不相让。村长等几个耆老从中劝解,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骂仗中。当中年纪最长的老人家在撕扯中不慎被撞倒,旁的村民见状,当即揪住撞倒人的兵卒不放,颇有得理之态。而那队官兵也不肯退让,推搡的动作愈加粗暴。

忽然,不知是谁骂道:“年年打仗年年饿肚子,收成好点还要喂养这些酒囊饭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跟他们拼了!”

言罢,一呼百应。一众村民抄起各式各样的农具冲上来,局面彻底失控。混乱中本用作运粮的马匹不知被何人所伤,惊慌地横冲直撞起来,伤了几人。众人见状更是激愤,大有要反过来压制住那队官兵的架势。

那百夫长见状急吼道:“给我打!今天收不了粮交不了差,谁都别想活着!”

命令一出,形势瞬间逆转。因此当珞珞闻讯赶来时,场面已演变成一场镇压。他顾不上多想,冲上去挡住正挥向村民的长矛。那小卒刚瞧见珞珞,便被一拳削在脸上晕了过去。珞珞仗着一身蛮劲,抡起夺来的长矛冲进人堆里,趁那队官兵不备接连挑翻几人。待对方反应过来,试图合力制服他,反倒被迎头痛击。几十人接连被打得鼻青脸肿,剩下一众兵卒正发蒙时,珞珞赶紧救下一众老弱,护在身后。

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匪竟被一半大小童打得七零八落,皆以为奇耻大辱,但即使憋着股火,也不敢贸然反攻。那为首的被打破了头,面上满是血痕,更显得凶恶。此刻他倒不在乎自己的颜面了,反而想到这差事要是办不成,延误战机的罪名可不小。他现在有些后悔先前只拿刀鞘当棍使,左不过是些山民,死几个也闹不出什么乱子,眼下被这蛮牛一样的少年拦住去路,若再不动真格怕是交不了差了。

他目光落在珞珞身上,抽出长刀,手下人见状也纷纷照做。珞珞从未有过与人刀兵相见的经历,这会儿难免紧张。他握了握长矛,正待迎击挥来的刀刃,却见那刀忽被弹飞,一阵风拂过,自己已在师父怀里了。

归真放下他,面向那百夫长客气道:“小徒冲撞了各位官爷,贫道在此赔个不是……”

话没说完,有人叫嚷道:“那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吗?小兔崽子打伤了老子,违抗官府指令,必须抓起来示众!”

有村民反呛:“分明是你们先动的手,这会儿到叫起屈来,大师傅岂是你们能蒙骗了的!”

因归真看起来道行颇深,那队官兵也不敢动手,于是两边又一次吵起来。

吵嚷声中,方才被推倒的老人家颤颤巍巍过来,向归真请求:“道长能不能想想法子,帮帮大家,老朽知道道长为难,可乡亲们存的粮草先前都捐出去了,加上秋征缴纳的新粮,剩下的并不富余,那都是大家活下去的口粮呀……”

归真道:“可是,今日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事情是没法解决的,将来……”

有心直口快的道:“解决了他们的差事,我们还活不活了!”

“是啊!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将来,将来的事只有活得下去的人才知道!”

或许是他先前救下珞珞的举动在众人眼里实在神乎其神,便有村民道:“倒也不必请大师傅出手,您就站在这,料他们也不敢怎样!”

“劳您想想办法……”

然而众人的诉求并未令归真燃起义不容辞的气概,这样层出不穷的愿望他过去听得太多了,况且今日出手,难保那队官兵来日不会报复得更凶。但村民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又令他生出难堪重任的愧疚,于是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我……并不如诸位所想的那般神通广大,你们这样求我,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突然传来质问:“有的,你岂会没有办法?”

归真诧异地看过去。珞珞双目迸射出的愤怒死死钉在他身上,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你明明会那么多仙术,怎么能说自己毫无办法?!”

见归真上前一步,珞珞下意识退了一退,继续道:“你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我遇上危险你都能从天而降救下我,还教我护身之法,教我如何与万物通灵!你怎么能说没有办法……”

“啪”一声轻响,珞珞到底没能躲过,被一巴掌打到失语。孩子既震惊又委屈,泪水瞬间涌上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明所以的村民听了珞珞的话,瞬间燃起希望,拥上来请归真施展手段赶走那些兵匪。耳旁七嘴八舌的请求令归真深感绝望——在他看来,只想靠着虚无缥缈的神仙去解决问题的话,对世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些官兵一听到这道士竟然会仙术,如临大敌,当即张弓搭箭指来。一众村民见状立刻噤声,生怕对方失手。一时间剑拔弩张,无人敢动。那队官兵显然更紧张,见归真挪动了下脚步,立即有人下意识放箭。箭矢“嗖”地袭来,射到归真脚下。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归真收起了愧疚神色,转头道:“诸位,不论平日里帮衬到各位多少,那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但这次我实在无能为力。方才小徒口出狂言,让各位失望了,实在对不住。”

在一众人复杂的神色交流中,归真冷冷盯了眼珞珞,用近乎威胁的语气道:“跟我回去。”

有人仍试图哀求,但归真不为所动。他抓住僵着不肯动的珞珞,连拖带拉往道观方向去了。珞珞挣不开他,望向身后眼巴巴瞧着的村民,又看向身前的大人,心里瞬间生出强烈的厌恶感。但他无力反抗,只能将满腔愤怒注入一声声怒号中,甚至不惜用牙咬、用手撕。可归真始终忍着,未将分毫颜色分给身后远去的人们。

师徒两个一离开,那队官兵便立即向村民动手了。道观离村里有些距离,一路上哭嚎与怒骂声渐渐远去,到最后听不见了。待归真拖着珞珞回到观里锁上门,刚一松手,珞珞扑到门边狂拍,转头又扯住归真的衣衫,吼道:“为何不救他们?!放我出去!”

孩子像头恶狠狠的小兽,归真一把将他甩开,珞珞撞到门边吃痛。归真看也不看:“我看你是疯了,等你何时冷静了,我们再上路。”

珞珞咆哮着扑向归真,被他挥手弹开;再爬起来,又被弹飞撞向门扇。三番两次后,珞珞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猛捶地面咬牙切齿:“你不肯放我走,又不肯帮我,你到底想怎样,你这么狠心是不是要我恨你一辈子才会罢休!”

一阵哽咽后,珞珞低声控诉:“你总是这样……百年前那次也是,城里闹瘟疫,明明你只要把符灰化水喂给病人,他们就都能活了,你偏不管,领着我躲得远远的……十多年前那场蝗灾,你召来鸟群便是,却偏偏拒绝……你从来如此,只会施人以小恩小惠,到了天灾**面前反而对他人不管不顾!你只在乎你自己,你只会明哲保身!”

“你还要为师重复多少次,你我这类人一旦插手别人的命运,后果岂能预料!想想你之前做过的事,你为村里求神止雨不慎擅改气运,结果村子里是丰收了,可外县却遭了洪灾。你施粥给灾民,他们是吃上了一两顿饱饭,却给村里引来祸端!官兵来征粮,本来让他们抢掠一通这事便过去了,可你偏偏出手,给那些人招来更深的怨恨!你看似在救他们,实则是在把他们往死路上推,你就没仔仔细细想过这些前因后果吗?!”

“我……”

归真一挥手,尘埃凝聚成一幅画面,将此刻村里的景象展现出来——那队兵匪抢掠一通后,数纸欠条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并无人有心去拾。村民们相互搀扶着,有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头破血流,有的忙着救治,有的扑在地上扒拉着零散粮草,还有的倚门痛哭,原来是家里半大的孩子被强征充军去了……

那哭天抢地的老婆子正是小豆子的祖母。

珞珞喃喃道:“小豆子……”

尘埃散去,他一下子落入了自责的泥沼中。时运如同一张细密而脆弱的蛛网,轻易便会被一方巨石、一泼滚水破坏。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亦如是,若相安无事,倒还能维持住清贫却还太平的日子,却偏偏坏在孩子的一片好心上。

“天下之大亿万苍生,非一人能顾及。珞珞,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事都能依你所愿而改变。你是长生之人,早点接受这一切才能过好一生。”

珞珞团起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哭道:“我做不到。”

“那便慢慢去适应,总有一天做得到!”

孩子不吭声了,看样子所受打击颇深,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现实。归真见劝不好他,只好放他独处,自己进了内室。直到天色暗下,珞珞仍缩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入夜后归真将他抱上床榻盖好被子,珞珞脸上挂着泪痕,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敛目躺着,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归真这一夜也未好眠,在清醒与昏睡间往复。直到夜半时听见门被破开的声响,他顿时清醒,起身飞奔出去。

珞珞背着行囊,刚走出院子不久,唤也唤不回头。归真上前拉住他:“你想干什么去?”

孩子甩开他,边走边道:“去看看村里怎样了。”

“回来!”归真驱使袖中拂尘将他卷住,带回观里。

“你不知道眼下去了只会给自己招来怨怼?你怎地这般执拗,一定要惹祸上身才知后悔吗?”

“因为师父是师父,我是我。”珞珞默了一瞬,“我不想受师父摆布了。”

到此刻归真仍觉得珞珞说的都是孩子的气话,不禁嗤笑:“我,摆布你?你把为师当成了什么?”

“不是吗,师父从来不肯理解我心里想什么。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都要合你的心意才行。”

珞珞仍被紧紧卷着,从地上挣扎起来,直视归真问道:“师父把我带在身边,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平平安安长大……”

“可是师父,我不快乐。”珞珞打断他,“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吧。”

归真楞住。

“我知道,师父有时看着我发呆,像丢了魂一样,是因为我长得像哪个人,还是因为我身上寄托了你的什么愿望?”

霎时间,丑事被揭穿的羞耻感袭来,但归真仍死撑着体面矢口否认:“不是,为师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救不了所有人所有事,仅此而已!纵然为师之前做得有些过分了,你也不能这么任意揣度……”

“是这样吗……我方才回想起来,师父有次神游天外,不知在与何人说话,没注意到我睡醒了。你说‘他在我身边很好,吃喝不愁’。你管那个他叫青鹄,他是天上的神仙,是吗?”

孩子仿佛转瞬长大,平静的目光在归真看来平白多了审视意味。

“师父把我留在身边,是因为那个仙人和我有什么渊源,怕我像他一样吗?”

一瞬间,归真觉得自己像被关在囚笼里的罪人,正供天下人围观。数不清的人戳着他的脊梁唾骂指点,历数他不为人知的肮脏卑劣——

因他是青鹄转世,你就把他拘在身边,你是不是怀着什么非分之想?你好龌龊。

不是。归真反驳。

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放他回溪谷山,或者任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他迟早会摆脱这副躯壳,怕他像青鹄一样弃你而去,你好自私!

不是这样的。归真一口咬定。

那你倒是让他离开!大鹏展翅,九万里高空才是他应去的地方,你个小小麻雀凭什么拦住他的去路!

我不能……

你为何不能?!

眼前忽然变幻出一张扭曲的脸,在他面前叫嚣:你知道即使丑态百出也拦不住他,无论你给予他痛苦还是快乐都将使他走向陨灭!你忘了仙尊说过,一只凡世的鸟如何飞得上九万里天池,你知道他不属于这尘世,他终将成神!而你,你是什么?你妄图阻拦他回到天地中去,妄图将他拘束在一具躯壳里,你已经在篡改天人之命,你还不知自己罪孽深重吗?!

归真只觉得自己犹如身坠地狱,业火灼身却烧不坏一根汗毛,他须在炽热中翻滚煎熬,这般痛苦倒不如被烧成飞灰。

不,我本不想这样,我只是很在意……

没错,你本不想,可你已经做了!你忘了你只是个人,贪婪自私怯懦又不知天高地厚,蚍蜉撼树,说的便是你呐!

那张扭曲的脸爆发出刺耳狂笑。

不是这样!

归真额上忽然青筋暴起,周身凛冽清气裹挟着浮尘荡开,掠过珞珞的脸,割出几道细微伤痕。发冠崩裂,长发四散,恰好将脸遮住,正免得被孩子看见他的颓丧模样。

“你一个孩子懂什么……得不到,离不开,又看不见尽头,你哪里懂得。”

珞珞着实被这样的归真吓了一跳,见他呆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是否该开口认个错——哪怕是违心的。

还没等他开口,归真忽然道:“也好,若在为师身边觉得烦了,那你便去吧,想去哪里去哪里,为师不拦你。”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珞珞有点难以置信,他将信将疑地反问:“师父,你说的是真的?”

归真沉默片刻,收了拂尘,道:“现在滚还来得及。”

珞珞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刻到来时的喜悦,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欢喜不起来。但转瞬,他又释然了。

“我想离开,并不是因为讨厌师父。我只是想到天地间走走,到没有师父引领的地方看看去。自生自灭也好,做出一番成绩也罢,或许经历过许多人和事,我就能彻底接受师父教诲过我的那些话,接受我,接受自己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孩子退了几步,跪在地上郑重地拜了几下,而后提起行囊大踏步出门了。

归真还愣在原地,少顷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奔出道观,远远望见珞珞走在乡间小路上。

此刻月落日升,天地间苍蓝一片,金光乍现,还来不及照亮孩子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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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客
连载中晴山晚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