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天高云淡,阳光打在身上仍然炙人,风里却有了凉意,正是秋日光景。在村里田间徘徊许久后,珞珞独自游荡到古木下。仲夏时他在树下安置了一尊木头人并向其许愿,如今他又来这里,见木头人仍在,便顺手拿起来端详。
时至今日,他仍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但又不得不怀疑眼下的一切恶果确实因他而起。因情形果真如归真所言,他再回到村子里时,除了见到满目萧条,就是村民间忽然生出的若有似无的疏远。
孩子并非敏感过头。他在村子里走了一遍,见到有人木然地处理着后事,目光不经意投向他又迅速移走。有人见了他似乎想打个招呼,嗫嚅半晌还是垂头忙手中的事去了。也有人干脆像没看见他一样,略过他径直离去。更有那一开始便不愿捐粮的村民见了他,眼里流露出的怨憎令人始料未及……诸多细微变化集中在一起,内里意味便明晃晃的让人无法忽视。
村长倒是明事理,尽管安慰珞珞一切与他无关,但转头后的叹息,仍流露出老人对现实的失望。
珞珞只得自我安慰,亲友被人所伤乃至丢了性命,辛苦一年所得又被劫掠,而信任的人又在危急关头抛下了自己,任是哪个人身处这样的困境都会被击垮的。
他远远看见小豆子的祖母倚在门边,发丝凌乱,眼巴巴地望着远方,似乎神志不清了。珞珞想要上前安慰时,却被邻家的婶娘拦住,将他劝了回来。
那婶娘还将小豆子被掳走的经过大略告诉了珞珞,只是她也说不清那队官兵为何要强行征走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婶娘叹口气,猜道那些人的举动或许只为泄愤,这样动荡的年头是没任何道理可言的。
珞珞默默听着。他站在荒乱的村路上,身旁路过的村民神色匆匆,都是一副没看见他的反应。灾变过后,日子还要继续,只是人们已经清醒过来,不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更何况眼前的孩子也还处在仰仗他人照拂的年纪呢。
珞珞无比失落。
邻家的好心婶娘倒想安慰孩子,可打了碗米汤再回到门外后,才发现珞珞早就不见踪影了。
木头人还完好如初,只是蒙了一层灰且血迹乌黑。珞珞对着它思忖良久,忽然咬破手指又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幸亏他还记得那歪七扭八的符契是如何画的,且没忘再吹口气。这一年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那些鲜活的颜色和如今的苦闷交替,不断刺痛着孩子柔软的心肠。珞珞心想,或许他是真的有一点错了。
或许让一切回归到原来的样子才是对的,可他并不具备颠倒乾坤的能力,能想到的也只有再利用一次这尊木头人。或许这一次仍会灵验呢?珞珞这样想着,再次以分外虔诚的姿态祈求,低喃着愿以自己所能奉献的一切,让这里回归到原来的太平日子。
孩子的难过与失望,无知与纯善,后悔与倔强,都被归真看在眼里。他的神识一直伴随着珞珞,看他所看的一切。
兵戈扰攘的年岁,流民背井离乡,饿殍遍野,其惨烈程度已远远超出孩子能想象到的人间疾苦。珞珞一路迷茫,时常满怀忧愤却无处倾诉。其实他知道能够认真听他倾诉的人只有师父,可再一想到师父多半会叫他不必挂怀,便倔强地不肯回头。然而夜里露宿在荒郊野外时,他又会想念起师父的悉心照顾,以至于夜不能寐。
珞珞的辗转反侧都被归真看在眼里。渐渐的,他心里竟生出一点窃喜,想着不久后的某天珞珞愁眉苦脸地回来找他,想着自己该以何种神情去迎接。
他如是得意地想着,一路上跟着珞珞翻山越岭,越走越远。然而在某一天傍晚,他只是走神了片刻,便忽然看不见珞珞了。四周只余一片密林,他的神识附着在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上,静静地躺在地上,望着密林间隙透出来的烧红了的晚霞。
而他身旁再无珞珞的气息。
归真脑子里一阵空白,突然意识到珞珞丢了。
他的原身当即落在神识停留的地方,低头一看,竟是珞珞祭拜的那尊木偶。归真立刻意识到不妙,连忙喊了几声珞珞,没有回应,又凭着通达的五感,体察了方圆十余里内珞珞的踪迹,仍是一无所得。
珞珞可不是简单地失踪了。意识到这点的归真觉得支撑着天穹的一柱终于坍塌,整个世界开始稀里哗啦地倾斜。他开始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村里田间,山林荒野,一路声嘶力竭,对着空空的风和尘土呼唤孩子的名字,求他赶快出来。但风拂过耳朵,尘埃落入土里,都没带来珞珞的回应。他急得跣足狂奔,顾不上路人的惊诧,或穿林拂叶,或登临九霄,都没能找见珞珞的身影。
绝望开始蔓延。归真垮着身子,干瞪着一双眼,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当年他饿得将死时也不曾这般惶惶无助。他甚至动了请求同门帮忙寻找的心思,转念又觉得不甘心,于是呆愣愣地站在路边,看着逃荒的人拖家带口,偶有扑倒在身旁再也没起来的,他也像没见着一般。
他顺着人群望去。崇山峻岭隔绝了多少人的希望,对他而言却如碾过衣裳上的褶皱一样轻松。可这般无所不能的他也和凡人一样,对消失在人海中的人该从何找起感到无所适从。
归真穷思极想,终于回忆起蒙尘的经海中某种自寻短见式的办法。
他独自来到一处山巅,遥望四方山体如青蟒盘旋,席地而坐。世间万物呼气为云噫欠为风,因而风里云里都会带有万物之息。长风浩浩荡荡,五湖四海的万物将借着八方之风奔来,告诉他关于珞珞的踪迹。
归真借着听风术感受到了万里山河中的每一声细微响动和每一缕气息,但也付出了极大代价。风扬起他微微凌乱的发丝,不多时,耳边青丝挂霜,进而染白鬓角。他双眉紧拧,时隔千百年再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摧残。
他已全然顾不上消耗了多少精力。仙人的漫长寿命被他拿来挥霍,尽数被苍天收走。
很久之前那句戏弄似的承诺回荡在耳边——如果要救的人是你的话,我愿意豁出命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