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昏暗中，珞珞被腿上的阵痛激醒。他试图挪一下，耳边随即传来老妪的声音：“你的腿断了，莫乱动。”
一嘴巴歪斜的老婆子凑过来看看他，又回身拾掇起各种草药瓶罐。珞珞被老婆子的长相骇到，不敢妄动，两眼跟着她的动作来来回回。
老婆子说话慢且透风：“你这娃仔怎么自己在外乱走，你家里人呢？要不是我们这的人捡到你，这会你该被山魈吃了吧……”
顺着她的话，珞珞开始回忆自己昏迷前后的事。可想破了头也记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林子里走着走着，渐渐的开始辨不清方向，再之后便是躺在这里，还断了条腿。
离开师父身边已近一月，珞珞一路上遇到的多是荒无人烟的村庄和颠沛流离的百姓。可他孤身一人的旅途困难重重，根本没心思想什么救世之法。老婆子见他不说话，也不追问，只让他安心养伤。
一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突然冒出来道：“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讨长辈厌烦的年纪，或许是和家里人闹别扭，离家出走呢。”
珞珞被清脆的话音吓了一跳，再一瞧她娇美的面容，霎时脸红了，双手也不自觉揪着被褥，支支吾吾的。
女孩见状窃笑，随即背起地上装满新摘茶叶的竹篓，冲那老婆子道：“神婆，人就拜托你照顾了，回去晚了婆婆该骂我了。”
珞珞目送她离开，随即问了老神婆一连串问题，才知道自己是被女孩子从山沟里捡回来的，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至于这处村子位于哪个州县，老神婆更说不清了。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珞珞才知道此地山外有山，比他原来所在的村子还要闭塞。大多数村民这辈子也翻不过几座山，更别提如何去往城镇。至于官府则是遥不可及，更有甚者不相信世上会有皇帝这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在这里，真正做主的人实则是村里的耆老以及老神婆。
不过这些事到不值一提了，眼下更让珞珞慌神的，反而是村里随处可见的、仿佛只是一具具会动的躯壳的“村民”。他们神情麻木肢体僵硬，当然也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呜咽声。珞珞敏感地察觉到这些诡异的村民本质上是什么，但他既不想肯定，又不敢贸然打探，只好尽力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旁人看破。
这时他已经可以借助拐杖出去走走，可在发现村里的怪异之处后，便极少愿意出门了。幸好救他回来的采茶女不时来探望，也只有她在时，珞珞的不安烦闷才会一扫而空。
珞珞的伤痊愈得很快，没多久，采茶女便开始怂恿他跟自己出门散心去。珞珞听了一声不吭，自顾削着手上的木头人。采茶女兀自端详起他，半晌道：“你看出古怪了吧，村里那些行动僵硬的‘人’？”
珞珞被看破，两手一顿，不小心割破手指，血也滴在了木头人上。采茶女在一旁咯咯笑，解释：“怕什么，那些活死人都是我们的祖先，平时不会伤人的。”
珞珞头一次听说活死人。他只听说过人死如灯灭，死了便是死了，又何谓活死人呢？
采茶女娓娓道来。
原来有村民的祖先依靠天人传授的仙法复活了至亲至爱。这里与世隔绝，多少代人繁衍下来，祖先留下来的活死人也越来越多。后来人们约定不再“复活”死人，也渐渐遗忘了那个仙法。但没人知道留下来的活死人该怎么处置，于是只能将他们集中在一处看管。
而看管活死人的便是老神婆，这也是这附近的活死人尤其多的缘故。想到这，珞珞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也有一些活死人仍然和他们的家人生活在一起，要去看看吗？”
珞珞本来害怕，采茶女的话却不容拒绝：“他们其实很有趣的，去我家里瞧瞧就知道了！”
珞珞一路跟到了采茶女家门外。破栅栏勉强围出一方小小院落，院子里一婆婆正试图弯腰拾起地上的簸箕，几次不成功后，她忽然撇过头，用仅剩一只的眼珠子盯向采茶女，喝道：“死丫头，还不过来捡一下！”
采茶女不急不恼地帮忙去了。那瞎眼婆看珞珞远远站着，问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娃子？”
珞珞一开始以为那瞎眼婆便是采茶女被做成活死人的家人，没想到是误会了，赶紧顶着审视的目光怯怯问好。
老婆子轻哼一声，蹒跚进屋了。随后又从屋里拐出个年轻男子，手里端碗不堪细瞧的糊糊，似乎是准备喂鸡用的。只是他肢体僵硬，刚出来便绊了一跤，碗也跟着扬出去。窝里的几只鸡见状纷纷赶来，在他周身上蹿下跳，争抢吃食。
屋里传来瞎眼婆的骂声。珞珞看那年轻人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定是个活死人，便猜想他或许是婆婆英年早逝的儿子。
采茶女道：“那是我爷爷。”
珞珞尴尬地“呃”了一声。
“爷爷年纪轻轻便死了，婆婆说留下来还能干活，便将他做成活死人。不过你也看到了，活死人并不大好用。到了爹娘那一辈人，许多人又觉得活死人累赘，于是不再‘复活’死去的人。渐渐的人们也都默认了这件事，于是爷爷就成了最后一个。”
采茶女说这话时毫无伤感或痛惜的感觉，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珞珞疑惑：“难道那仙人只向你们的祖先传授了这种术法吗？”
“没错。正因祖先的诚心之举打动了那位仙人，那仙人才传授了仙法。可惜，实在可惜，这里的人竟然舍弃了这门仙术。”
珞珞又追问他们的祖先做了什么打动了仙人，她的父辈们又为何放弃了。
采茶女耸耸肩：“这我就不清楚了。”
珞珞想了想，总觉得这门术法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那仙人听着也不像什么正经仙人，可一想到这些贫苦的人未必觉得亲人一直陪伴着是坏事，也就不再深究。
此后珞珞便时不时登门，有时跟采茶女到山里干农活去，有时帮瞎眼婆打下手。那面容年轻的活死人不知是不是熟悉了他，有一次在珞珞扛了几捆柴火回来时主动迎上去，似乎想要帮忙，结果险些被小山似的柴火压在下面，虚惊一场后，自然又被瞎眼婆一顿责骂。
这活死人造成的乱子属实不少，有时扛重物会将胳膊弄脱臼了，有时劈柴用力过猛直接将斧头甩出去差点伤人。他无法顺利行走坐卧，就连摔倒在地也无法自主站起来。然而瞎眼婆每次痛骂过后，仍会不厌其烦地让她的“丈夫”继续打下手。久而久之，珞珞偷偷问采茶女，她的爷爷还在世时是不是和婆婆感情很好。
采茶女正托腮看着婆婆提起扫帚驱赶潜进屋里的老鼠，而她的“爷爷”跟在后面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碰倒了一堆物什。她笑道：“我怎么知道，我还很小时爷爷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珞珞正要为之感伤，采茶女又道：“这样也好，我甚至很羡慕婆婆，爷爷虽然死了但仍能陪伴在旁。有些人则不然，走错了一步便是永世错过了。”
她的话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珞珞听了却心神微颤，泛起一圈圈涟漪。他不禁生出一股不甘来。
“姐姐是有心上人离世了吗？”
“算不得什么心上人。”她望着空空的远处，“但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我时常想，或许能将他变成活死人就好了。”
珞珞心想，可惜这里的人已经约定不再使用那门“起死回生”的秘术了。
“其实神婆在把爷爷变成活死人时，我躲在一旁偷看过，所以我知道怎么做。”她扭头与珞珞对视，“我想这么做很久了，只是过程中会有诸多困难。我需要个帮手，你愿意帮我吗？”
方才那种心神微颤的感觉又来了。珞珞的意志仿佛被那双眼捉住，呆愣愣地与她对视，话不自觉从口中逸出：“嗯……我、我愿意。”
那日回到老神婆家里，珞珞独自呆坐了很久才从丢了魂似的状态中猛然惊醒。待他回过味，疑心起那门秘术若真是什么邪门术法，比如需要杀人放火之类才可行的话，那自己帮忙岂不就是在作恶？并且采茶女的打算也有待商榷，因为据他观察成了活死人的一定是些新死之人，而采茶女所言之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尸身想必不堪用了。
珞珞越想越觉得自己疑心太重，决定再见到她时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当他再和采茶女相会，每每提及此事，都被岔开了话题。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她不再提复活死人一事，久而久之，珞珞也就不再追问了。
或许是时机还不成熟——尽管珞珞这样想，心里却总像硌着块石头一样别扭，显得心事重重。
某日珞珞又在瞎眼婆家里帮着打理农活。老婆子虽然脾气古怪，但长久相处下来，也渐渐对这个元气满满的孩子心生疼爱。只是她习惯了不冷不热的态度，本想表现得和蔼可亲些，却总挤不出和善的笑容，只好趁珞珞稍作歇息时，递上几块新做的粑粑，还嘴硬地声称足够饱腹，仅当酬谢了。
珞珞最初信以为真，本想拒绝，发现瞎眼婆气势不容反对，还是乖乖收下了。然而粑粑一入口，他便理解了瞎眼婆的意思，冲着扭头回屋的婆婆大声道谢，直夸粑粑软糯好吃。
瞎眼婆“嘁”了一声，正要还嘴，却在听到天外一声鸣响时霎时变了脸色。院子里的珞珞仰头眺望，见一只穿云箭不知从何处窜到天上，炸出一团红烟。他还在好奇这迹象有什么意义，没注意到远近的村民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神情凝肃，个别还张望起坐在瞎眼婆家院子里的他。
不多时，一伙人结队往瞎眼婆家赶来，见到珞珞后二话不说便架着他往外走。院里的祖孙二人冲出来，却只能止步于队伍身后。不过瞎眼婆仅剩一只的眼睛流露出的担忧，以及采茶女复杂莫测的神色，还是令猝不及防的珞珞意识到了危险。
短暂空白的脑子瞬间清明，珞珞凭着一身蛮劲挣脱开众人，撒腿便跑。还没来得及想清往哪逃去时，他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甩飞，猛地撞在石墙上，随即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