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八

十八

一片混沌中,珞珞觉得自己成了只亟待破壳而出的雏鸟,被周身的壳子箍在一团浆糊里。他试图挣动又以喙轻啄,就在将要窒息时,一道炫目白光将他唤醒。他猛地翻身坐起,借着牢门透进来的光,勉强看清自己被关在一处山洞里。

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过珞珞还顾不上。他鼓劲试图撞开牢门,结果只换来几声微弱响动,随之而来的是门外守门人的呵斥。守门人除了叫他别白费力气便不再多言,任珞珞如何示好,都不予回应。

珞珞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见效,只好丧气地坐在门边,静待外面人将他放出去时再见机行事。不过没待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对谈的人声和几声闷响,他立即趴在门缝上往外看,正巧与瞎眼婆仅剩的布满血丝的右眼对上。

眼下虽非闲谈良机,但瞎眼婆也知道刚经历变故的孩子肯定有太多疑问想要弄清,火速交代起了事因。

原来山村里活死人太多,阴气过重。每逢日蚀,活死人难免躁动。按照村民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日蚀太阴蔽日,须用活人阳气献祭,以镇压死人躁动。昨日那穿云箭,便是指示村里人该准备祭祀了。只是以往用来献祭的人都是去山外抓来的,这次是珞珞自己送上门,倒给村里人省了力气。

这话让珞珞不由得想起往日里村民们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中虎视眈眈,便一阵毛骨悚然。

瞎眼婆说话时,手上动作麻利得毫无往日颤巍巍的无力感。她掏出饱蘸鲜血的稻草,将牢门上的血痕涂乱,再用力一推,牢门却纹丝不动,顿时急得手足无措。珞珞在里面看不清情形,察觉她没了动静,忙追问发生了什么。瞎眼婆被催得烦了,又见远处有村人走来,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帮忙!”

只见她那呆立一旁的活死人丈夫冲上来。瞎眼婆骂他一句,他便怒吼一声,奋力撞门。不远处的村人见到这一情形当即高声叫喊起来,招呼来更多同伙。眼看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撞开牢门无望,瞎眼婆气急败坏之际,牢门“轰隆”一声巨响,竟是从内破开了。

珞珞扑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地面,又抬头看看瞎眼婆。还没张口,瞎眼婆提起他便跑,顺便令自己的丈夫拦住来人。

孩子回过神,把自己试图撞开牢门无果的过程讲了。瞎眼婆神情不屑地道出真相,原来门外那道血咒才是封住牢门的关键。她偷偷跟来,亲眼见到老神婆用血封住山洞牢门后,便按照土法子弄来鸡血狗血以破邪法,没想到奏效了。

老神婆只是一介凡人,这样的手段必然是从别处学来的。瞎眼婆沉吟一会儿,道出藏在心里的秘密:“是我孙儿……不,她早就不是我的孙儿了。”

原来瞎眼婆早就觉得采茶女变了,原本木讷拘谨的姑娘忽然变得举手投足漫不经心,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邪气。瞎眼婆以为她被夺舍,却找不出证据。后来采茶女将珞珞带回来,瞎眼婆便察觉出她另有目的。果不其然,珞珞逃跑那时,她亲眼见到女孩抬手轻轻一挥,珞珞便自行撞在了石墙上。

这样的活人祭祀,她一生中已经历过几十次了,原本是从不关心的。可这次珞珞成了那个祭品,她实在不忍心,加上想要解开孙女变化的原因,便前来相助。珞珞大为感激,生怕她会因此惹怒采茶女,于是停下身背起老婆子撒腿便逃。

山路一旁悬崖陡峭,崖下密林丛生,珞珞在瞎眼婆的指引下渐渐甩远了村民,眼看着要越过山头,脚下的路忽然塌陷,成堆土石滚下去。珞珞大惊,跌落中不忘将背上的人甩到树枝上,自己则滚入了崖底。

这一下几乎将珞珞的三魂七魄摔出了窍。峡谷幽深,密林遮天蔽日,瘴气呛得人几乎窒息。珞珞缓了许久,手指一动,摸到个细长光滑的东西,偏头一看,赫然是一根手指骨头。顺着看去,一具具人骨散在四周,说不清多少骸骨被遗弃在这。

珞珞惊吓到了极点。过去师父为了让他少在外野游,操纵过一具白骨追着他跑,从此令他落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纵然这里很多骨头已与朽木无异,但数量之多还是令珞珞吓破了胆。他紧紧靠着树桩,两眼惊恐万分地四处扫视,见到远处一人影靠近,更是吓得手脚并用爬起来。待那人在他眼前停下,挡住去路,珞珞才听见她笑声轻快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这般胆小。”

采茶女将珞珞扶起。孩子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惊慌无助的模样,嗫嚅道:“你不是婆婆家的姐姐。”

采茶女眉头微挑。

“你真的是人吗?”

“当然。我和你师父是一类人,你师父是人,我也是。”

“不可能,我师父是仙人,仙人怎能随意伤害凡人……”

她打断道:“亦不救人。”

珞珞语噎,许久颤声道:“你要我献祭,是为了镇压活死人?”

采茶女轻轻一哼,仿佛听了个笑话:“婆婆和你说的?当然不是,用你的命去镇压那些东西,不值得。”

“传授这里活死人秘术的仙人,是你吗?”

采茶女默声。珞珞又问:“你所说的村民祖先的诚心之举,到底是什么?”

还是沉默。

“是献祭吗?”

仍是沉默。

却是再肯定不过的答案。

珞珞后退几步打算与她拉开距离,却被拉住。

“或许很多人都夸过你聪明,但真正聪明的孩子不会乱问没用的问题。”她笑,“你之前答应过我,要帮我一个忙。”

“我不要!帮你复活那个死人,然后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献祭!”珞珞试图挣脱她,“这种事没人会帮你!我才不管你要复活什么死人……”

采茶女对拳打脚踢的孩子没什么安抚的耐性,索性另一手微微一收,孩子的手脚便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了。数个活死人从密林中走出,将动弹不得的孩子扛起来准备带走。珞珞偏头,见到瞎眼婆被瘴气熏得奄奄一息,也被自己木然的丈夫押着,跟着队伍缓缓前行。珞珞唤了几声婆婆,那瞎眼婆幽幽看向他,末了唾道:“小废物,逃都不会!”

采茶女哈哈笑道:“婆婆,没人能逃出去的。”

如其所言,采茶女——确切地说是尔音,自千年前来到这片南疆边地的村落后,这里的人便沦为了随取随用的羔羊。他们的结局无非两种:要么献出自己的魂魄而死,□□则被不明真相的亲人做成活死人;要么被尔音尝试安置闻天的元神,失败后变成脚下这堆白骨。

他们确实无处可逃。

由于享用献祭带来的痛苦远不如主动掠取引发的反噬强烈,尔音每到一处,便许诺上位者得以长生。他深知以人之**深重,自身之外的人或物都是可出卖的筹码,这样他便有了取之不尽的祭品,还换来了被更多蒙昧的人奉为神明。

通过这种办法,他在世间广纳信徒。可怀无山覆灭后,来自仙门的追踪越来越紧迫,他东躲西藏,最后只能龟缩在一些偏远山村里。他仍不厌其烦地诱惑,交易,贪婪索取。由此而诞生的活死人——虽然只是些好操纵的死尸,依然能引来狂热崇拜。依靠这种“神迹”,他掌控着这些山民的生死。但这哪能足够呢,只要魂魄还有一丝分崩离析的危险,他就没有停手的打算。

然而穷乡僻壤能供养的人口毕竟有限,加上他们时有“反叛”,能够取用的魂魄也越来越少。过去尔音还能利用一些小手段让活着的人以为亲爱之人只是病死或意外身死,可如今的村民不再盼着将死去的至亲至爱“起死回生”,他也就无法利用更多的死亡来摄取足够的魂魄。

这令他极其恼火,为此曾不惜降下责罚,只是无法挽回颓势。直至他用诡计将珞珞转移到这里,才觉得转机终于来了。

天色灰蒙蒙的,太阳惨白羸弱,阴风阵阵。山崖边上有处石台,现在珞珞才知那是处祭台。寻常祭祀常见的各类牲畜瓜果香炉,这里一概见不到,唯有火堆升腾起的滚滚黑烟,令这场仪式显得神秘恐怖。

天色暗了些。珞珞四肢被钉在祭台上,用不上力气,只能呆呆望着祭台边的老神婆闭目养神。神情麻木的村民在噤声张望,就连瞎眼婆也被押在远处,无力地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人群中唯独尔音不见了,他是有意避开这一刻——之所以选在日蚀这天,是因日蚀发生时白昼晦冥天地混沌,有利于蒙蔽苍天以作邪法。要知道青鹄并非凡类,驱散元神的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风险,他也预想不到,只好暂时藏身,令他人代劳更为明智。当然,那些凡人并不需要知道这些。

过了午时,老神婆双目猛地一睁,扶着手杖起身。天上白日渐渐缺失一角,人群望见了,开始躁动起来。

老神婆一手持杖一手持鼓,口中念叨起旁人听不懂的咒语,身姿扭动着,既像跳舞又像在抽搐,诡异中透着那么点可笑。她在祭台周围来回跳跃,不时以仗击鼓。珞珞的心也跟着鼓声猛跳,更加神思恍惚了。

因这咒声和鼓声,呜咽的风声也显得尖啸许多。天地间隐隐传来异响,那是一大群潜伏着的活死人在呜咽。人群愈发恐慌了,连其中的瞎眼婆也被丈夫的异状惊到,仍壮胆喝了他几声,叫他消停一些。

祭台上的珞珞心跳越来越快,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底漩涡,正飞速旋转下沉。当眩晕感终于停下,珞珞缓了缓神,睁眼四处一看,发现自己停留在一片若虚若无的半空中。

一团微光在他头顶静静涌动,珞珞有些失神,不禁抬手去碰。然而那光并非实体,它在指缝间溅出星星点点闪亮的尘埃,银光泻地,弥散成缓缓流动的银河。忽然,群鸟自银河中幻化,振翅而飞,一时间狂风四起,携着珞珞在银河风浪中翻涌。

望着眼前似银河倒泻的神奇景象,珞珞惊呆了。

不过这些都发生在片刻间。当风消云散,手中的光也不见了,珞珞还沉浸其中。突然,他全身一震,脑海里涌现出许许多多画面,从荒芜远古到繁华人间,再到清冷仙境。珞珞不知道这些画面从何而来,形形色色的人与物也如走马观花,他还来不及细看便疾驰而过。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脸上。

这张脸他终于认得了。看起来悲伤,痛惜,自责,怨恨,还有那么一点期待。

“师父!”珞珞脱口而出。

祭台边,老神婆停下举动,双眼紧盯失去意识的珞珞。是时候了。采茶女指示过她,当这孩子“看见”自己后,就可以动手了。

她撇掉手上东西,抽出小刀割破指尖,开始围着珞珞周身画起繁复花纹。待绘成法阵,正欲施咒时,几声惊叫传来,引起了更大范围的恐慌。

老神婆抬头,发现原来是押送珞珞前来的那些个活死人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堆堆白骨和腐肉。有些白骨意识尚存,上下牙床相碰,发出喀喀声响。人群正因这诡异的迹象感到惊怕,互相推搡着散开。

就在老神婆眯眼琢磨时,一阵疾风袭来,那些白骨腐肉霎时散开。拂尘一扫,又是一阵疾风,卷起冲天火星,直扑老神婆而来。老神婆踉跄躲开,只见一青衣道士从天而降,卷起祭台上的孩子揽在怀里。

这道士正是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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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客
连载中晴山晚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