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传闻中曾有大龟背负仙山矗立东海，后来大龟死，仙山便失去维系。它随波逐流，没人知道它在何处。
尔音摔下来时挂在了树上。待他缓过来，立刻翻身四下摸索，企图找个地方藏身。
他先前损失太重，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松使出障眼法，于是舍弃了另一只眼，迷惑住众人后才侥幸逃脱。此刻眼前漆黑，他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顾不上脚下危险，摸索没多久，便滚进了一处地洞中。
猛然跌落令伤痛雪上加霜。尔音冷汗涔涔，慢慢调整姿态来缓解灭顶的痛楚。想他刚逃出玉京时，身上有着澎湃的力量，那时的尔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今却落到这样的地步。
是报应吗？他轻蔑一笑，随即呕出一大口血，又不敢笑了。
他原本很是珍重痛感存在的，因为还没有痛觉时的他曾试过握住火苗。当他知道痛是什么感受后，才意识到自己有过那么多次濒死的经历。后来，他又懂了人活着应当对哪些事保持基本的敬畏，从那之后，他开始无比珍视活着这件事。因为死之后的事是未知的，而未知令他恐惧。他知道身上的痛到了一定程度是会要命的，所以尽管珍重，尽管习惯了疼痛折磨，他仍不喜欢疼痛的产生。
而现在的他疼痛难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以忍受下去。他不想承认自己走到了末路，求生本能促使他不得不赌一把。
趁着意识尚存，尔音粗略思考后强撑起身子，蘸血在地上潦草涂抹，念咒，随后便陷入昏迷。
梦里好似身在无浆的船中，随波摇荡前行。岸上灯火阑珊，越来越遥远。
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尔音一时不知自己是醒过来了，还是还在梦里，亦或已经死了。直到察觉出四周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以及另一人存在的气息，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往前试探，依次摸到对面那人丝滑的衣料和冰凉的手，愣了下，又摸向自己胸口——那里是空的。
锦囊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里面本来盛有闻天的一缕头发，也跟着散在地上。尔音昏迷前舍弃的那部分闻天赋予的魂魄由此找回寄主，原身得以现世。不过这拼凑成的人形迟早还是会消散。
尔音放空了会儿，才招呼一声：“师尊好久不见。”
闻天没有丝毫重见天日的喜悦。他对尔音做过的事一清二楚，此刻除了悲哀，已无力挣扎出别的情感。
看着眼前人的惨状，他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事？”
这话的意味很明显。闻天觉得到了这地步，尔音该有以死谢罪的觉悟了，在他死之前为他了却一些心愿，也算对得起自己的仁慈。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尔音不假思索道：“师尊若是心疼我，不如先为我疗伤，等我恢复后再去给你找一具合适的肉身……”
“这是座海上孤山，你还能往哪去。”
“我要去……”
“不必！”闻天忽然高声强调，“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归宿，我也不会让你出去。”
尔音不作声，过会儿才道：“你答应过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那是活着时的事了。”
尽管那双血窟窿看着骇人又凄惨，闻天那点悲哀还是逐渐被麻木消解。他总算想明白，维系他们关系的从来都是奉献与索取，而非彼此的爱与依靠。当他从盲目的爱意中自拔，看清眼前人不过是个无底黑洞——要知道世上没人能填平一个无底黑洞，他也就不再纠结自己是否真的食言了。
“你这么多年做的这些事，最终只是为了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
“是。”
“为何执着于此？”
尔音沉默，不知如何形容。他只知道他的身体里有一块地方尤其空虚，怎么填都填不满。
虽然他说不出，但闻天与他共生多年，知道症结在哪儿——他从头到尾缺失的唯有情爱这一样东西。想到这闻天苦笑出来，自问方才向一个缺失情爱的人讨要悔悟，显得多蠢呐。
闻天垂手召来地上的锦囊，将拘禁在里面的元神引至掌中。
“我生前曾希望你早入轮回，生得完好体魄后再带你回怀无山。你不肯。”他迟疑了下，“为何不肯等到来世？”
尔音声如蚊蚋：“因为我舍不得……只有活在此时此刻才是真切的，来世这样的话，安慰人罢了。”
闻天了然，在尔音的认知里，围绕活下去的一切举动都是天经地义，妄图让他脱离这种认知的举动，就是在逼他去死。而一旦死了，对他而言便是尘埃落定，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想爱，想要陪伴，想要成人。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活着，不问来世。
水滴声像是计时的滴漏，催个不停。闻天平静道：“既然你不肯放下，那我便满足你吧。”
他吟咒，声音在洞中回响。掌上原本静静涌动的那团光忽然变得明盛，没多久化为轻烟，涌向尔音。
闻天以自身元神为代价为他勉强修补出一个完整却脆弱的魂魄。这份迟来的礼物有些单薄，不足以让残破的身体愈合，还令钝痛卷土重来，让尔音再度陷入濒死绝境。
但他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四周重归沉寂。
身体里涌动起一股热流，那是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想哭又想笑，隐忍又急欲喷薄而出。尔音痴痴地笑，身子抖个不停，笑着笑着，就扑倒在闻天怀里。
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失去元神的闻天不会再重生了。这个将他从冰天雪地中救起，抚养他、教导他的人，用自断生机的方式惩戒了自身。而逼闻天吞下恶果的人正是他本人。
尔音抵在闻天胸膛，闻到那缕檀香，想起小时候师尊焚香助他入眠。不过那时的他没那么容易餍足，因为师尊的心总牵系别处。
师尊爱世间万物，爱每一个人，不只有他。这份爱何其广博又何其无情。本来他不会因此难过，现在他懂了，也就知晓了苦处。
血泪翻滚出来，浸湿衣裳。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好痛……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你说。”
“我不想再痛了，来世也不要了。”
闻天倾身将他揽入怀里安抚。即使没有温度，依然让尔音觉得这是唯一可停留的所在。他渐渐平静下来，像只温顺的小猫窝着。
水滴噼啪落下，汇聚成小小的水潭，倒映洞外的天河。
“活着既累且无趣。我活的这些年，不知图了个什么。”
闻天道：“其实活着本来是很好的。”
“我知道，只是体会不到。”尔音抬脸勉强露出笑容，“若来世雪地里相见，师尊不必救我。”
闻天回避了那笑容。
“不知你是否听过这样的传闻，说极北有一道沟壑，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莫不注入于此，而不见盈冲。”闻天的神情永远那么温柔平和，即使在心死之时，看上去还是如往常一般，“我们身处的这座无根仙山，迟早也会落入归墟。”
“所以呢？”
“你我应当不会有来世。”
尔音不语，许久才应了一声。
闻天抬手，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幻化而出，贯穿怀里人的胸口。这一剑直接斩碎元神，绝无起死回生的可能。
怀里人只是轻轻抖了下，便不动了。闻天搂着他软绵绵的残躯，望向洞外的天河。
若当真还有来世的话，他想，自己还是会捡那孩子回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