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路云端穿行,直至一处危楼,众人才停下休整。此类危楼只矗立在云上山巅,云游中的玉京人常会到此歇脚,再远赴四海。
驻留在此的小仙童虽没见过尔音,但已被告诫不可与其来往。于是雪团一样的小人儿眼巴巴地远观,见那憔悴苍白又浑身血污的大人靠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半晌像被察觉到了,那人抬头看过来,双眼像磁石一般。小仙童红了脸,躲了起来,没能看到一个面露愠色的师伯一鞭抽在那人脸上。
“收起你那蛊惑人的本事,你还想用这招祸害人到什么时候!”
远处坐着的另一人道:“他但凡知道收敛,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几人从归真那听说尔音竟想利用孩子的肉身来复活闻天的打算,尽管早知他本性如何,仍不免为之震惊。
但震惊之后,几人不免陷入迷茫。他们追寻尔音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让他挫骨扬灰、散尽元神,以报灭门之仇,同时将闻天起死回生,重建山门。可这两件事似乎又无法同时实现——尽管尔音为非作歹,却是个实打实的得道仙人,擅自处死他,自己也要遭天谴,凭他们几人根本承受不来。若要交给其他山门的仙尊们处置,恐怕更难如愿,因为在玉京那种脱离世俗的地方,一心悟道的仙人们把自身清誉看得极为重要,绝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事。
更何况尔音身上据有闻天的残魂,若对他处以极刑,闻天一众弟子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邪道不可取,正道又困难重重。众人为难之际,先前鞭笞尔音的那个弟子猛锤了把桌案,咬牙切齿:“只要师伯元神还在,就能重塑肉身,还在意那点残魂干什么!不如令师伯元神尽早投胎,也好早日生出副肉身来。如此那东西也就没用处了,怎么处置还不是听凭你我意愿?依我看,只要留他一口气,往死里折磨便可,让他好好体会体会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想法果然遭到反驳:“糊涂!肉身登仙少说还要再耗上数百年,那时你我恐怕早已作古,还谈什么重建山门?”
尽管对方托词重建山门,这弟子仍敏锐意识到,对面几人并非都如他一般只有报仇雪恨的念头。
他冷哼道:“重建山门恐怕只是借口,我看你们是想求快求稳,想尽早迎回师伯,好带着你们入道登仙,早获长生吧?”
“你不也只图泄恨!……”
几人渐渐争执起来。当中唯有一女子默不作声,其人正是凌霄,此刻正安静地思索着什么。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虽轻,却突兀刺耳。室内的焦灼场面顿时冷下来,几人纷纷看向尔音。
“师尊眼光真不怎么样。”他微微笑道,“才刚捉到祸首,就开始为怎么处置争得难分高下了。”
明明他就是那个祸首,却把话说得仿佛自己置身事外一样,况且这话还是在讥讽这些人。
最先发声那人立时火冒三丈,出手又是几鞭抽在尔音身上。鞭声震耳,连几个同伴都为之悚然。没等他发泄够怒火,手腕忽被握住。凌霄拦下他道:“之珩,冷静些,你这样哪里还像修行之人?”
之珩被她阻拦,怒火反而更盛:“我知道那东西还小的时候你曾代师伯抚养过他,你这时拦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恨不得他去死,我也一样。但现在师父残魂还在他身上,带回玉京也能让师父尽早重生,对我们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之珩看看她身后的人,不禁悲从中来:“是了,求仙问道数载,不正是为了登入仙途求取长生?你们放不下这份执念,我懂。可你们曾为我们这些受师伯所累的弟子考虑过?若非师伯早年不听人劝偏要收留他,甚至在他年少作恶时不分是非一味包庇,师父、师兄弟们又怎会无辜惨死,师伯又怎会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他这分明是咎由自取!”
凌霄有些愠怒:“不许你这么诋毁师父!”
“我说的是事实,何来诋毁?既然你我意见不一,我也不妨坦白些,师伯能否回来我不在乎,我在意的唯有这东西能否得到应有的惩罚!诸位身在玉京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无论山中人犯下何种罪行,结果要么是驱逐出山外,要么是扔到轮回中洗心革面,要么是镇压在某座山下!你们如何保证回到玉京后,他不会逃过一劫,换个地方继续逍遥快活?一旦他逃脱死罪,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能吗?!”
凌霄也很痛苦,敛眸不去看他:“之珩,既然你知道我们都是玉京中人,也该知道玉京有不成文的规矩。若尊长们当真如此判罚……至少师父还能尽快回到我们身边。”
之珩哈哈笑了:“凌霄啊凌霄,亏你也曾坚定地要他以死赎罪,如今竟也和他们一样贪恋起了长生!可道在自心,不在他人身上。你指望着让师伯重生好引导你们入道登仙,就没想过正是因为事事依赖他人,你们才会求仙无门吗?人间上千年,在玉京也不过百来年的岁月,你们连师伯重塑肉身的这段时间都等不起了吗?”
有人小声道:“你不也是没能登仙吗……”
之珩嗤之以鼻:“诚然,我也没能在这条路上如愿以偿,但我无愧于心!我只求今日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以告慰枉死的同门,别无所求。否则,我恨难平!”
“你说的那些贪恋长生的心思,根本就是你一人恶意揣度,倒说得好像我们个个都是白眼狼!我们就是想要尽早让师父活过来,何错之有?至于将尔音押回玉京后该如何处置,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逃过责罚?”
几人纷纷附和。
之珩讥笑:“你们就没想过师伯重生后,会默许你们对他处以极刑吗?或者说,他会同意其他尊长们对他最爱的徒弟出手吗?”
听了这话,几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人道:“你又想表达什么?”
“看来你们也知道师伯待他不一般。只是在你们眼里,师伯他老人家是个不世出的完人,所以完全想象不到师伯会为他付出到什么程度。”他手指尔音,“为了他,师伯可是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承诺都敢说,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辩驳。当然,也有人不相信,质问道:“你如何晓得的?”
之珩道:“因为是我亲眼所见。就在师妹失踪前几日,我亲眼看到的!”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哪个师妹。过了会儿有人恍然道:“是有个师妹,不过那师妹不是自行离山的吗?……罢了,这事不重要,你先说清楚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呵。”之珩冷笑,“你们果真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过,也难怪师伯说什么便信什么了。”
之珩口中那师妹的名号为何并不重要,也少有人记得。她唯一给人留下印象的,是被宣之于众的一场春梦。
山门中很多人都知道,这位豆蔻年华的师妹暗恋上了自己的师父闻天。之所以没有声张,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段情思不会有结果。
但有一人例外,正是还不通情的尔音。
彼时的尔音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山中日月长,不管是悠长岁月还是天地滋养,都没能让他长成个身心健全的人。之珩一直很难理解闻天为何留他,在他眼里,尔音这种先天残缺的怪胎本来就不可能活下去,救他一个,倒不如救十个百个正常人来得有意义。
而事情就发生在闻天外出云游、将尔音交给凌霄照拂期间。
一次偶然,尔音瞧见一女孩子在树根下埋了什么东西,于是趁人离开后私自挖了出来。那是个胸前贴有符箓的木头小人。尔音不懂这是做什么的,便贴在额头上感知了片刻,过了会儿从幻景中回过神来,疑惑道:“师尊?”
凌霄赶过来,趁着尔音两眼放空,拿走木头人重新埋了回去。尔音发完呆,便问凌霄他感知到的那种奇妙感情是什么。
凌霄微微一笑,敷衍道:“你还小,不宜明白这些。”
尔音回味了下幻景中的所见。尤其是画面来到师尊眼前时,尔音借着那位师姐的视角,发现他的师尊散发出柔和光辉,还展现出了别样的、不属于现实的温柔。
师尊吻了吻他的额头,一种酥麻感从头顶流遍全身,心头还有一丝苦涩。
尔音想不通,于是追着凌霄刨根问底。凌霄被问得烦了,便告诉他那是源于人心的情爱。
“那又是什么?”
“嗯……那是种从自身出发、对他人抱有的感情。它会令人相思,令人疯狂,令人执迷,每天都很快活,或者抑郁……等等等等,种种感受无法用三言两语便能形容清楚的。”
尔音呆呆想了会儿道:“我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等你再长大些自然会懂了。”凌霄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懂。
尔音陷入迷茫,自己琢磨去了。凌霄也将此事抛在脑后,自然没能料想到后来发生的荒唐事。
在那之后不久,闻天云游归来,趁众弟子为其接风,凌霄也领着尔音去见他。离得还远远的,尔音便松手奔过去。闻天见他来了,显得很高兴,弯下身子听他说话。可不知尔音说了什么,众人脸色一变,纷纷将目光投向人群里立着的一个少女。
凌霄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近。只听尔音不解地问闻天:“她爱慕师尊,为何不说出来?”
闻天有些难为情,扫视一圈人群。众人觑见,立刻散开一个圈子,将尔音与那少女孤立出来。
他无奈苦笑,正思索要如何为头埋得低低的女徒解围,尔音这时却将尴尬的气氛推向极端:“我在她的梦里见到师尊,你们两个很亲密。师姐要把一切献给师尊,还求师尊也这么做。这也是凌霄说的……那种爱吗?可是……”
凌霄赶紧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边上。
人群里传出一声克制不住的轻笑。在怀春少女的梦境中,连表达情爱的言语都显得幼稚可笑。
到底是凡心未泯的弟子,光顾着玩味起今日的插曲。没人在意被偷窥了梦境的少女心里想些什么,更没人在意凌霄与尔音躲去了哪。
这件事之后不久,那位师妹便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之珩曾为此当众询问过闻天,而闻天则声称那女孩是脱离师门自行离山了,至于去了哪,他也不清楚。
说到这,有人不满:“说了半天都在讲那师妹为何离山,可这件事师父又没做错什么。赶紧说说重点吧。”
之珩横他一眼,那人便不吭声了。之珩道:“在你眼里那位师妹不算什么,可在我眼里不一样!”
他这口气其实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只是几句来回后,他意识到这些人很难与自己感同身受,于是这口气还是泄了,紧绷的身子也松弛下来。
“你们从未反思过这件事,自然也体会不到师伯的良苦用心……你就没想过,师妹的梦境被人偷窥,又被当众揭穿,还被同门围观。这样的奇耻大辱,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如何承受得起?她会怎么做,你们难道都想象不到吗?师伯那般神通广大,怎可能不知她去向了何方,为何却说不知?难道他不是为你们着想,怕你们、怕你凌霄,乃至……”之珩一手指向尔音,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反而嗤笑出来,“怕这东西愧疚?对,师伯以为他会愧疚。可他怎会有一丁点愧疚!”
“我说师伯不会同意你们对他处以极刑,绝非胡乱揣摩!那天集会结束后,我见师伯急匆匆离开,便悄悄跟过去,直到遇上他。那时他一人在池塘边打转,一直打转一直打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直到师伯拦住他……”
他见闻天领走尔音,一路上不知聊些什么。之珩本来因为师妹当众出丑而不悦,这会儿看到师徒两个亲密无间,更加窝火了,因此悄悄跟了上去。
他看着师徒两人转到僻静处,之珩也终于有机会贴近了偷听,只是视线受阻看不全面。当他听到闻天承诺可以为那孩子做任何事的时候,他以为闻天只是口头哄哄,紧接着又听到闻天不惜以自身为代价填补尔音缺损的魂魄时,之珩彻底震惊了——从古至今,他就没听说过谁会将自己的魂魄献给别人。闻天这承诺,未免太过沉重!
因此在闻天身死后,同门说起唯一可能行凶的尔音为何没被天雷劈死时,之珩又回想起那日闻天的承诺。他瞬间想明白了,闻天一定是在最后一刻将自己献祭了,他一定至死也不想见到爱徒被天雷劈死。
之珩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不敢置信越觉得愤怒。他开始细细回想往事,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证明闻天这么做的公正性——结果显然是没有。渐渐的,之珩觉得,或许闻天的行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公正性,他只是单纯地偏爱尔音,图那孩子玉偶似的外表和破碎的灵魂,没什么高尚的理由。
恶心感油然而生,促使他加速向着悖逆道德的方向联想。充满羞辱意味的话震惊了在场众人,但之珩丝毫顾不上同门尴尬的反应。直到角落里传来一声“闭嘴”,才让他从狂妄中冷却下来,转而与尔音怒目相向。
尔音眼里透着寒意。说来奇怪,不管他自己是怎么对待闻天的,都不容许旁人对闻天有一丝不敬,所以之珩的这些话正好戳中了他的逆鳞。在尔音眼中,那时的经过并不像之珩所说那般不堪。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过去罢了,毕竟尔音暗恨闻天没有信守承诺时,追溯的也是那时的光景。
那日闻天找到尔音后,发现他发髻凌乱,衣裳也脏兮兮的。孩子并未在意这些,只是在池塘边上专心致志地打转。询问后得知凌霄本来罚他在这反思,后来有山精见他一人打转,便过来戏弄,见他没什么反应,还拿泥巴丢他。
山中并非只有仙人,有时也会出现一些灵气聚生幻化出的精怪,寿命不长,却好学人说话做事。那几个山精大约是见过尔音被欺辱的场面,于是有模有样地学去了。
闻天有些心疼,叫他跟自己回去,边走边嘱咐他以后不可再当众询问他人问题,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他便可。
尔音沉默片刻,反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未经允许私自阅取他人梦境,此为窃。当众揭穿他人秘密致使他人成为被耻笑的对象,此为辱。你不通晓人情,为师知道你并非刻意去做的,可你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之后为师还得罚你,否则对受到伤害的人不公。明白吗?”
尔音点头。
“记住了,以后再有什么疑问师长们无法解答,为师又不在的话,你可以去藏经阁找答案。”
尔音又点头,被闻天牵着走。
怀无山中乃是一片秋景。槭叶斑斓,和梦中男女所处的场景相同。
尔音说话还不连贯,一字一字道:“我只是不懂,凌霄说的情爱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梦里的师姐很痛苦,分明和许愿给木头人时的她不同?”
“因为爱会给予人许许多多感受,它会带来欣喜,也会带来忧愁。在憧憬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是充满希望而快乐的,到了求而不得时,它又会让你觉得痛苦而绝望。爱是这样复杂,又因为复杂,而让人变得生动有趣,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言。”
尔音拧起眉头,似懂非懂:“既然这么复杂,没有不行吗?”
“当然不行。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要想在这世上安身立命,就必然要拥有这种情感,否则他怎么体会生的意义,敬畏死的沉重,又怎么体会人之间的情感,去维系与这世间的纽带?”
尔音沉默一会儿,自言自语:“我不是真正的人。”
他的话很平静。闻天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抱起孩子,告诉他世间万物各有存在的道理,安慰他迟早会有体会到这种感情的那天。
“师尊也有那种情感吗?”尔音冷不丁问道。
“当然。它不局限于男女之间,对师长的敬爱,对故土的热爱,对弱者的怜爱……包括为师愿意带你走在这条路上,都是这种情感的体现。为师领着你走进山门,未来还会领着你融入人世。对为师而言,既然你出现在人生当中,便有责任将你引向坦途,让你过好这一生。而这都是源于爱……”
闻天描述的事在尔音听来太过飘渺,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神采飞扬的脸,突然问了个更实际的问题:“既然师尊也有,为何不能将它分给我?”
闻天哑口无言。这个问题着实令他感到为难,不是因为不想给,而是因为这是要割舍魂魄才能做到的。
魂魄承载着七情六欲,人由此生爱恨,知荣耻,明善恶。对一个完整的人而言,它好像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但它其实非常脆弱。修行的人通过磨砺自身的身体与魂魄而踏上仙途,只有经受住磨砺,人才能坚不可摧,并进一步换来长生。
当然,也曾有人不想忍受这样漫长的过程,通过将他人生魂炼化后吞噬的手段达到登仙的目的,也由此衍生出补魂的办法。可这都是以活人性命为代价的,闻天自然不会去做。不过他同时想到了替代的方法,那便是取用自己的魂魄。但这样的行为相当于舍弃自我成全他人,闻天不免产生人人生来便有的得失心,衡量道:这值得吗?
怀里的孩子一直看着他,空洞的眼神莫名多了些拷问意味。他追问:“师尊为何不能分给我?”
闻天闪烁其词:“你想要的话,为师尽力……”
“师尊的眼睛不会骗人。”
师徒两个对视良久。尔音无知,也就无所谓矜持,由内而外散发出**裸的索求。闻天不同,他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知道人欲的边界应该在哪儿。但眼前的孩子缺失的实在太多,满足他才是唯一出路。在闻天心目中,兼爱苍生是刻入骨子里的准则,尔音的索求,正是这条准则对他的严肃考验。
他逗弄起孩子的脸颊:“为师何曾骗过你?只要你想,为师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真的?”
闻天笑笑,来到一处僻静的假山洞里。他在地上画好法阵,坐在其中默念咒语。一阵淡蓝光晕过后,他从面上引出豆大的光点,向着孩子的额头点去。
一瞬间,刺痛感流遍了尔音全身。
刚刚做完这些的闻天立刻扶住地面,稳了稳身形,强忍住眩晕感。他手上变化出一根银针,刺向还不明所以的尔音的指尖。孩子受到刺激,猛地抽回手,呆愣愣看着冒出血珠的指尖,又看向闻天。
“这便是痛觉,有了它,你至少会知道什么是危险的。”闻天的脸色很差,但不失和颜悦色,“肌肤之痛相对好弥补些,心魂之痛你慢慢也会体会到。为师现在只能给你这些容易获取的,至于其他残缺的部分,今后会再想办法替你补上。”
“师尊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你缺什么,为师便拿出什么送你。为师知道你要的不只是这么一点,只是现在还没能力实现你的愿望,所以你要再耐心等等。虽然很多事付出了不一定有回报,但付出就会有回报的话,哪怕需要极高的代价,哪怕是以魂魄为代价,为师也一定会去实现。为师说到做到,这样你可安心了?”
尔音点点头,想了想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师徒两个拉钩。尔音又扑回闻天怀里,紧紧搂住闻天的脖子,隔了会儿,在他耳旁道:“师尊待我好,我知道,只是不理解,如果我能得懂师尊的好就好了。”
闻天拍了拍他的背。
“可是我还知道,师尊待别人也好。师尊这样待别人时,我就想要更多。”
“我想师尊能一直看着我,不去看别处。我守着您,您看着我,这样足够了。”
尔音嘀嘀咕咕说了很多,后又松开,眼神迷茫:“这可称之为爱吗?”
闻天并未作答,神色复杂。至于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当时的尔音还理解不了,也就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闻天后来没能兑现承诺——那之后三百多个年轮过去,他还是一个不通情感、不明爱恨的麻木的人偶。他曾问过闻天何时能兑现诺言,闻天还是要他等。还有一次,他问闻天为何不能取他人的魂魄为他修补。闻天听到这样的话后发了很大的火,甚至撕了他当时正看的书。而那时的他已然十五六岁了。
尝到甜头的尔音不想再等下去,他觉得闻天不会履行承诺了,他只得依靠自己。他在书山中发现了如何补魂的书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克制不住欲念的疯长。但他也着实从中体会到了好处,感受到了身姿轻盈和头脑清明的美妙之处。
只可惜他为此所做的努力被打断了。闻天突然之间竟要将他置于死地,尔音很怕,本能驱使他不折手段地去求生。那时的他全然顾不上闻天的好了,他只知道活下来才有希望,在思考明白与闻天有关的诺言与谎话、恩情与绝情、爱与憎恨的界限之前,他要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存在。
随着几声鞭响,众人再度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尔音这日被反复虐待,看起来恹恹的,但眼睛仍死死盯着之珩。那眼神令人胆寒,一众人竟被惊慑住,完全没注意到他绑在身后的双手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之珩被盯得心里发毛,索性一鞭扫在他面门上。只听一旁的凌霄惊呼一声,众人见头偏过去的尔音缓缓回首,被鞭中的左眼成了个血窟窿,彻底烂掉了。之珩见状,余光瞥见鞭身还沾着点碎渣和血迹,手指不禁抽了一抽。
凌霄怒骂一声,上前就要卸掉之珩紧握的鞭子。之珩躲开,两人再次争执起来,旁的人又不得不劝阻或帮腔。一时间整个屋子又吵吵嚷嚷的,没人顾得上一旁的尔音如何了。直到躲在外面的小仙童惊慌提醒,几人才注意到,本来坐在角落里的尔音不知何时倒下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不停抽搐,涎水都淌了出来,俨然失去意识了。众人紧张戒备,只有凌霄反应过来,喝道:“不好,快绑住他!”
可惜来不及了。喘个不停的尔音开始猛烈挣扎,听那嘶吼声就像身体被扯开了一样。仙索感应到他的挣扎,突出许多长刺,且勒得越来越紧,将他双臂刺得血流如注。然而体内横冲直撞的怨魂令尔音愈发癫狂,最终仙索还是被挣断了。他扼紧脖子,还是阻止不了被吞噬的魂魄从七窍中涌出。一时间,冲天哀鸣震得整座危楼摇摇欲坠。
就在危楼倾塌之际,一支羽毛飞出,张开一层结界护住了众人。伴着砸下的木梁瓦砾,冤魂反扑向尔音,尖啸的风裹挟起碎木碎石将他层层围住,形成密不透风的血墙。尔音无处可躲,被卷到半空中凌迟,血肉自翻飞的瓦砾间哗啦啦滴落。
哀鸣与微弱的求救声传来,结界内的人听了,无不铁青着脸。见旁人打算袖手旁观,凌霄心急如焚。她还惦记着将人带回玉京,听见尔音求助,索性无视之珩几人的警告,施术为他张开一层薄幕,抵挡住了那些怨魂和砖瓦。
尔音得救后整个人摔在凌霄面前,一动不动。经过方才反噬,他身上没一处完好地方,手指甚至露出了白骨。本来觉得痛快的之珩见凌霄出手相助,顿时气急败坏,又指责起她。凌霄头痛不已,一方面为之珩的胡搅蛮缠感到心力交瘁,一方面为自身能力不足撑不了太久而感到无力。她正思索接下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一声“多谢”。
尔音恢复了意识,用仅剩一只的眼睛看向她。几人警惕着,生怕摆脱束缚的他会使出什么阴损招式。唯独凌霄愣住,毫无防备。
“谢谢师姐。”尔音平静道。
他又像年少时那般呆滞了,像个木偶一样无害。凌霄不明白他何故突然唤她师姐,毕竟他对她从来是直呼其名的。在无声的对视中,凌霄为他撑开的薄幕也撑到了头,再难以抵挡住冤魂反扑。她只好看着一缕缕冤魂重新扑到他身上啃噬,最终将他淹没在血雨腥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血幕变得稀薄,随着怨魂消散,哭啸声也远去了。残垣中留下大滩血迹,腥气扑鼻。凌霄将羽毛收回袖里,和另几人起身查看四周。
地上只留下些许肉碎,稍大的一团也只有拇指大小。众人面面相觑,忽见那肉块裂开一条缝,随后睁开,竟是只完整的右眼。乌黑眼球转了转,眼皮微微一弯,像是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