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青鹄大费周章地辗转于天地间。他为帝王后世寻回失踪已久的传国宝玺,令武将之后重拾兵器尽忠报国,令儒者的言行笔录光耀万世,令医者的著述平愈天下苍生,令画师遗卷成为开山之作,令农夫之后得到万贯家财,令更多被遗弃的女婴得以成人……他将自己理解的福报赠予后人。而归真并不在意这样做的后果,他只想帮青鹄尽快达成心愿,然后回山。
最后一程,他们将埋在荒野里的僧人遗骨带回到那座寺院。那寺院早就破败不堪,隐没在丈八高的野草丛中,殿里原本流光溢彩的神像已蒙上一层厚重的尘土。青鹄将僧人遗骨安放在佛身下,算是让他落叶归根。
两人在各个佛殿中进进出出,着力修补。或许未来某日,这里又能升起香火了。
青鹄是最后来到天王殿的,像是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一般。他在天王像下默立良久,感受人间短暂数十载在仙人魂魄中留下的清晰痕迹。
残阳艳红,余晖笼罩在青鹄身上,为他平添一抹血色。他再回身时,额上的痕迹不知怎么就长全成了艳丽的火纹。归真顿时沉下心,暗道不好。
青鹄眼色复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想起尔音那时想要掠取我的魂魄,是你护佑了我?你躲在天王像中,看见了一切。”他走到归真眼前,“尔音是不是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我才因欲念作祟想要找到他,以至于我在夜里身陷**破了戒?”
归真正要换种委婉动听的说辞,青鹄又问:“你是不是都看到了?你看见了我每一世的行为,看见我嬉笑怒骂,贪婪下作,看见我纵欲床笫的丑态,看见我为求生而折辱尊严……你看尽了我欲念背后的肮脏面孔?”
“那不是你,那只是……”
“那怎会不是我!”他身上忽然爆发出难以抗衡的压迫感,令归真膝下一软,跪在地上。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天生仙种可比他这个凡根未净的半吊子仙人神通广大许多。若青鹄想,捻捻手指或可令他灰飞烟灭。
青鹄立即清醒过来,连忙凑到他眼前道歉。
归真一身冷汗,推拒道:“是我不对,没有告诉你我的神识会在一旁看着你。”
“即便你说了,我又怎会知道。况且明明是我先请求你让我进入轮回,现在却反过来责怪于你。”
“不,是我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出玉京……”
两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却都在为对方推卸责任。青鹄辩不过归真,显而易见地愈发激动,忽然扼住归真的脖颈按倒在地。他额上的火纹暗紫,青筋暴起。像是意识混乱了,一会儿低喃“不行、不可”,一会儿又自责起自己的不是。
归真大气不敢出,他意识到青鹄应是受攫金术影响生出了心魔,小心翼翼道:“屏气凝神,青鹄,你当知妄念一起应知而不随,任其自生自灭,不要强行压制……"
青鹄忽地没动静了,沉默地盯着他,然那火纹并未褪去。死一般的寂静中,他蓦地俯下身,与归真额头贴着额头,气息交融。
只这一瞬间,归真仿佛遭到重击,眼前天旋地转,令他无法自控。是青鹄的神识在侵入。他承受不住这种痛苦,试图挣扎呼救,脱口却成了呻吟。
青鹄紧紧抓住他不放。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也不敢做,原因大家都懂。
青鹄的神识几乎侵占内府,将归真逼得退无可退。他是眩目的光,又是来自天外的鸿音,如远古的黄钟大吕荡魂摄魄。归真被声光拉扯得头痛欲裂,断断续续地哀求:“快放开,我承受不住,会死的。”
青鹄却求他:“归真,归真?你来填补我的缺失可好?”
天王怒目而视,归真迎着那目光,心中弥漫起罪恶与羞耻感。他被青鹄紧紧按在地上,被动地感受神识的侵入。他掌握不了自己,仿佛受青鹄支配,随其上天入地,身不由己。
撕裂般的阵痛中,归真逐渐放弃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青鹄稍稍放松的间隙看清了他魂魄上的缕缕缠丝——是攫金术的痕迹。归真在意识模糊之际默念清心诀,却引来青鹄狂躁不安的抵抗。所幸攫金术并不牢靠,松动之时,归真当即缚住了那墨丝一样的黑气,而后三两下封印住。
刹那间,青鹄神识得以回归,眼神逐渐清明,只是反应滞涩,仍旧伏在归真身上。过了会儿,他整个身子松垮下来,软软瘫在归真怀里,竟睡去了。
醒来时在房顶。头上漫天星辰中,有无数星子划过。
躺在一旁的人朗声道:“从前我在人间,有次在旷野中行军,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埋头赶路,我却抬头看天上的星雨。我以为那是唯一一次,没想到经过漫长人生,我才知每年的这个时节,星雨都会降临。”他伸了伸懒腰,刻意展现出惬意姿态,“原来只要活得足够长久,什么事都会变得不足为奇。”
青鹄没能懂他试图化解尴尬的意思,惭愧道歉。
归真慨然一笑:“不过是心魔张妄以致于失控了而已,又非出自你本意,别挂在心上。”
“你觉得无所谓,对我来说却是拷打。自我诞生起,师父就不曾让我走出过玉京。过去我不知他是何意,如今稍稍想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我从未在尘世中洗濯过,既不如凡人心性坚忍,也不似凡人懂得如何自省自新,因而欲念一生,便会轻易沉沦。”青鹄失落道,“归真,我想我应回玉京去。”
他这番幡然悔悟令归真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青鹄自行说道:“我想我明白了究竟要如何修道。”他坐起身,丝毫不顾归真的神色,“过去师父从未强求过我什么,我徒有一身澎湃的力量,历经万劫,内心却始终混沌不明——我隐隐知道自己为何活着,却一直不得法门。”
“为何……活着?”
青鹄向夜空伸手,星子如流沙从指间陨落。他轻轻挥手,尘埃便散出微光组成一幅幅人世图卷,又随风而散。
“我想代受世间一切苦厄,我想庇佑苍生。我要成为挽救溺于苦海中的众生的神明。”
身旁人却嗤笑。归真刻意嘲讽:“你可见过神在何处?他们无踪无迹,无声无息。你们称神乃天道化身,可天道在哪儿?天道曾真正惩罚过罪恶深重的人?结果不都是死亡,死亡吗?”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信仰的天道之所在,不过是归于天地,归于万物!我在人间平白享了几百年香火,早就想明白了什么狗屁天道,不过是人们将对公道的期望寄托于虚无!世间从来没有什么神明,也无天道可言。所谓道,只是顺其自然,无人能主导,仅此而已啊!”
他猛地揽住青鹄:“你不要听信山里那些张口就来的清谈客,难不成你活了万世之久,最后只想散在天地间看不见摸不着吗?”
“可你说过万事万物生极是死,死极亦生。”青鹄竟坦然地笑了,“你怎知我会彻底消散?我会带着所有的福德报应存在于天地间,与万物同在。”
归真忍着想要揍他一拳的冲动:“你为何突然这么执着……执着于那玄之又玄的存在呢?”
“我并非一时兴起。我说了,这意念过去虽处在鸿蒙之中,但却是与生俱来。”
“可世间万万苍生,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救得过来?!”
青鹄会心一笑:“你这话到让我想起儒者那一世,曾听先师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这十世总算没有白白经历。诚然,万物生生不息,苍生来来往往,能救万万人固然为妙,但能救一人也是功德。”
他活了那么久,忽而一朝点破迷津,只觉得浑身畅快通达。可归真在无力与绝望中,执念忽成疯魔。
“那你便看看你所谓的救人!”
归真一挥手,将十世幻境中的后代图景展现出来:帝王后世凭着青鹄寻回的传国宝玺兴乱,而奉旨讨贼者正是前朝勋臣之后,乱世之中,苍生苦不堪言,儒者各司其主,医者奋不顾身,画卷付之一炬,富户人财两空,最惨女儿家,或香消玉殒,或被当成战利品辗转流离……
青鹄被眼前的景象撼动,先是手足无措,继而流露出悲戚神色。
归真看着这样的他,竟生出一股痛快感,似笑非笑:“怎样?这便是你所谓的救人。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自己以为是的好意,却会给他人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你只要放任不管,便是成神了啊!你越是无动于衷,人们越将你奉若神明!”
他在话音中注入咒语,即便知道这是不自量力,仍免不了蛊惑青鹄的心思。
青鹄默然以对,垂首沉思良久,应道:“不,不是,救人无错,是我因一己之好偏袒于他们,是我受私欲蒙蔽而有失偏颇。”
归真哑口无言。
“是了,我所谓悟道的法门,便是灭欲念正本心。”
归真又是一声嗤笑,但这次是刻意掩饰心虚。他深知心魔失控给青鹄留下了极大的阴影,无怪乎他想革除欲念。
但他不甘心,反问:“为何人人皆视欲念如洪水猛兽?明明仙人也跳脱不出这乾坤,明明仙人也只是人……”
“与天论道,过程必然艰苦卓绝,若要放情纵欲贪一晌欢愉,必然无法做到精纯专一,遑论经受磨砺。先人为悟道而舍生忘死,我为悟道而割舍掉个人欲念,又有何不可呢?”
此话既已出口,青鹄必然不会回心转意。归真恍然察觉,自己在青鹄面前束手无策。
“我还少年时,喜好流连花丛醉饮达旦,或纵马逞一时之勇,总之怎么荒唐怎么过活,可长生让一切变得乏味,我不知这算是惩罚还是馈赠。硬要说馈赠的话,我想应是结识了你。”归真平生头一次哀求他人,“你是我……是我十分看重的人,我不想你就此消失。”
青鹄并未理解他的话,笑起来便显得没心没肺的。
“我知道。我不会消失,我会与万物同在,包括你。”
归真愣怔地看他一阵,然后也跟着笑,无奈又落魄。他心道,也罢,他本来就不该妄想什么。
此后归真怀着心事不再与他争辩。青鹄也独自看着行将消失的星雨。两厢无言,唯剩旷野里的风呼啸着。
天将明时,远方飞来一只仙鹤,在二人头上盘旋几圈后落下。仙鹤引颈,忽然破口大骂——竟是溪谷山仙尊的声音。
仙尊借仙鹤之口将归真骂得狗血淋头,以至于他不得不求师尊给他留些情面。仙鹤丝毫不理会青鹄,骂够了归真后,才愤愤地叮嘱他们赶快回仙门去。
青鹄当即应承,又问仙尊何故早早出关。
那仙鹤学着老头子的模样原地踱步,抚须沉吟,痛惜道:“怀无山遭难,弟子尔音残害同门,闻天与我师兄……亦未能幸免。”
二人大惊,立即随仙鹤踏上归程。归真在心里默默掐算了时间,自离开玉京后,他与青鹄又在人间折腾数十载,而玉京应当只过去数月。这数月之间,怀无山发生了什么他虽不知晓,但直觉与他向闻天告发尔音劣行脱不了干系。
归真冷汗涟涟,不敢将实情说出口。一路上仙尊与青鹄又说了什么,归真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没想到这是他与青鹄最后的共处时光。后来的归真常常想,若那时他能认真听听他们的话,或许还能一时冲动将青鹄强行带走,那么他也不会与青鹄就此错过了。
可归真又想,青鹄会为他一人停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