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明棠再一次被梦惊醒。
外头隐约传来雨打低檐的动静,她手脚冰凉,一身冷汗,颤着手往身侧摸了好几次,直到触及到一片温软才终于放下心来,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躺着发了片刻呆,喉头微痒,总忍不住想要咳嗽,明棠生怕惊醒了枕边人,便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伸手撩开了紧闭的床帷。
但下一刻,却陡然被人攥住了袖子。
她有些怔愣,缓缓转过头去,雨夜没有月光可借,等晏青染凑近了,才让她看清了一双亮晶晶的眼,哪有半分是睡熟了的样子。
“陛下是起夜,还是又魇着了?”晏青染跪在床上,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
明棠终于没忍住咳出声来,扭过头去冲她摆了摆手,嗓音带着些低哑,“朕只是口渴,起身喝杯水而已,你怎么还没睡?”
晏青染道:“我也起来喝水。”
她摸到了明棠手上的冰凉,合在自己掌心搓揉两下,高声唤了莲生的名字。
很快有人应声,殿内烛火被点亮,莲生和梅生两个人一起过来伺候,手里分别端了热茶和布巾,可谓是思虑周全。
明棠坐在床沿,赤着脚踩在地上,晏青染跪坐在她旁边。
两个宫女动作轻缓,先过来用柔软的布巾给明棠擦了把脸,再奉上两盏热茶,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沉默着做了该做的事情。
“外头下雨了。”明棠用茶水润过唇,低声自语了一句。
莲生跪在她脚边,用布巾擦着她踩过地面的脚底,温声道:“前半夜开始下的,如今已经快停了,应当不会影响到早朝。”
“知道了。”明棠面上没什么表情,懒懒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梅生正从皇后手里接过她刚喝完茶水的杯子,听见皇帝问话,便替莲生答道:“回陛下,如今已经寅时,陛下再歇息片刻,就该起身上朝了。”
明棠又问:“还有几日休沐?”
梅生小心看了她一眼,如实道:“前日刚休沐过,还需过段日子呢。”
大燕官员是逢八休沐,每月有三次,本月里已休过两次,剩下一次就在月底了。
见陛下显然是犯了懒不想早朝,又念及外头还在落雨,不失为一个好借口,莲生便试探问道:“可要叫小正子来,让他到前面吩咐,免了今日早朝?”
“不用。”明棠蹙了下眉,淡淡道:“国事不可荒废,朕心里有数。”
莲生便低眉应下,为她揉捏起腿脚来。
晏青染喝了茶就在旁边听她们说话,没听了几句,就捂着嘴打起呵欠来,明棠扭过头,这会儿看得格外清楚,一声呵欠把眼泪都带出来了。
“平日里雷打都不醒的人,今儿怎么还想起来喝夜茶了?”明棠伸手用指腹蹭了蹭晏青染眼角的泪花花,笑着调侃了她一句。
晏青染眯着眼由她动作,小声辩驳道:“陛下能喝得,我怎么就不能喝?”
明棠给她擦了眼泪,又顺手捏了捏小脸,笑意更深,“能,怎么不能?别说是一杯茶水,就算是琼浆玉液,南宫仙露,只要皇后要喝,朕也让人找出来。”
皇后没说话,小小给了她一个白眼。
梅生收拾东西去了,莲生还跪在明棠脚边为她按揉小腿,听了帝后谈话也恍若未闻,直到明棠出声喊了停,才起身站到了一边去。
“朕再躺着消消乏,等会儿进来伺候吧,烛火就不用灭了。”
“是。”
明棠又咳嗽了两声,见莲生还候着没走,就又吩咐道:“这会儿想来已有大臣冒雨入宫了,吩咐膳房熬些姜汤给他们,再让小正子去把人都领去班房待着,免得坏了身体。”
莲生领了命,见她挥挥手,就缓步出了寝殿。
明棠收回腿脚上了床,见晏青染正盯着自己,便问道:“怎么了?”
“陛下宅心仁厚,顾惜臣属,当为万民之表率。”晏青染口齿伶俐,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明棠低声一笑,往她面前凑了凑,眯着眼问:“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朕且问你,你究竟是渴醒了要喝茶,还是一宿没睡,就等着朕呢?”
晏青染刚要开口,被明棠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唇上,“莫要欺君。”
“那陛下究竟是渴醒了要喝茶,还是怕醒来惊扰到我,又要跑出去溜达?”晏青染把她的手指拽下来攥在掌心,气势汹汹地反问了一句。
“朕……”
“君无戏言,莫要骗人。”
晏青染抬着下巴,眼睛瞪得溜圆。
明棠沉默片刻,搂过她一起倒在了床上,又伸手扯过锦被把她包了个严实,见她难得乖顺未有挣扎,才缓缓开口道:“朕做了个梦,既想醒来,又不想醒来,但最后还是醒了。”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晏青染听得似懂非懂,问她:“是好梦还是噩梦?”
“好梦还是噩梦?”明棠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眉头微蹙,眸光低沉,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十分肯定地说:“是好梦。”
“那陛下不喜欢那个好梦吗?”晏青染努力抬起脑袋来看着她。
明棠笑着摇摇头,凑近了看她的眼睛,直到把人盯得不自然,眼皮子要眨出风来了,才低声道:“朕喜欢,可但凡是梦,终究都是要醒的。”
她们离得近了,晏青染更能看清她脸上每一寸的神情,虽然是带着笑意,眉目温和的,但晏青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并不如面上这般高兴。
甚至那双狭长透亮的凤眼,虽然是在看自己,但又像是在看别人。
想到这儿,晏青染不由得心头一跳,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怎么了?”陛下敏锐,很快发现了她的变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眉心,动作温柔。
晏青染抿了下唇角,轻轻一晃脑袋,“没事儿,只是觉得有些困了。”
“是一宿没睡吗?”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明棠撑起半个身子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晏青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往下缩了缩,把下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她对视,闷闷地开口道:“我已经知道陛下夜里时常睡不好,却还要顾及我,伤了自己的身子,但这样的恩宠,我是承受不起的。”
明棠虽不太赞同她的说法,但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问道:“那你想如何呢?”
晏青染垂下眼睫不太敢看她,在被子里偷偷咬着下唇发愁,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妾虽得蒙盛宠,位正中宫,但重华宫毕竟是陛下居所……”
话只说了一半,但明棠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不想和朕宿在一起,想搬去中宫住了。”明棠平静地叙述道。
晏青染怕她生气,忙出言找补:“我不是不想和陛下同榻,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即便我搬去了凤仪宫,也不敢将陛下拦在门外呀。只是陛下为国操劳,理应珍重贵体,我夜里睡得又深,并不能照顾到陛下,倒还要让陛下为我着想,若日后夜夜如此,我怎敢安睡?”
知道自己多少带了些威胁意思,果然是恃宠而骄,大逆不道了,晏青染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弱,要不是近在咫尺,明棠几乎要听不到她后面说了什么。
但她听到了,也并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晏青染一眼,道:“你想去那边住就去吧,凤仪宫虽然空了许多年,但时常有人洒扫,你可以随时搬过去。但有一点,要让莲生和梅生一起过去,有她们在你身边伺候,朕也能更安心一点。”
晏青染有些发怔,把整张小脸从被子里抬出来,呆呆地看着她问:“陛下是同意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朕把你锁在了重华宫。”明棠又笑起来,松懈了身子躺平,“你是皇后,凤仪宫本来就该是你的宫殿,朕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费心准备的说服言辞还一个都没用上,晏青染一时无言,原以为该有的轻松也迟迟没有漫上心头,甚至觉得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她想,大概是在重华宫住习惯了吧。
最后她也只是向陛下谢了恩,两个人头碰头躺在一处,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莲生又进殿来请陛下起身,晏青染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用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朕上朝去了,你走之前先在重华宫替朕招待个客人。”
“什么客人?”晏青染困得睁不开眼,含糊着问了一句。
明棠伸手捋了捋她被软枕揉得杂乱的鬓发,温声道:“算是个亲戚,你不必太紧张,睡醒了就见着人了,朕觉得,你应当会开心的。”
晏青染仍闭着眼,在她掌心蹭了两下,嘴里咕哝了一句明棠没听懂的话。
她微微一笑,眼里带着几分柔情,合上床帷之后才渐渐淡了去,低声吩咐莲生:“人到了让他们先候着,等皇后睡醒了再传,中午安排他们用膳,朕就不回来了。”
“奴婢记下了。”莲生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往殿外走。
出了殿门,蒋正已经领御辇候着了,夜雨初歇,到处潮湿一片,本该乍亮地天际也还是一片阴暗。明棠不是很喜欢这种天气,前世残废之后,她的双腿几乎就没什么知觉了,但每逢雨雪阴寒天气,痛觉又总是能从皮肉沁入骨子里,疼得她冷汗不止,夜不能寐。
按理说今生从昏迷醒来之后,她的双腿并未受到过任何伤害,但不知为何,腿疼的毛病却也跟着她一起来了,比如现在,虽然面上不显,但在广袖之下被完全遮掩住的手掌却早已死握成了一个拳头,从她夜半醒来之后,痛感就没有消失过。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但皇帝管得了文武百官,管得了天下黎民,却管不了人间风雨。
“陛下?”
蒋正凑过来喊了一声,明棠混乱的思绪被瞬间召回,她皱着眉,从宽大的袖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蒋正连忙搀扶住了她,一步一步地把人送上御辇。
明棠坐稳之后,又冲莲生招了招手,嘱咐道:“若皇后要去凤仪宫,你们不要阻拦,和梅生一起跟着她就是。”
“奴婢明白。”莲生应了一声,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陛下,京都每年此季都多雨,奴婢再去向宋医正要几贴膏药吧,兴许能有用呢?”
明棠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若是有用早就有用了,何必做无用功?她那些药难闻得紧,朕不喜欢,你也不必为朕忧心,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陛下……”
“好了。”明棠挥手打断了莲生的劝言,阖上双眼道:“朕的主意自己会拿,你们照顾好皇后就行了,小正子,起驾吧。”
“是!”蒋正躬身应声,拂尘一甩,高唱道:“起驾宣政殿!”
御驾既起,宫人皆跪地恭送,莲生虽有心不甘,却已只能作罢,跪在地上叹了口气。
要分床睡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