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明桓是先帝幼子,比明棠小了近十岁,先帝驾崩那年,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明棠登基之后,先帝膝下未成年分封的皇子及未出嫁的皇女都迁出皇宫,移居华阳坊,明桓彼时年幼,也不如年长他几岁的明枫会耍弄手段,只是老实在王府过着自己的日子,还好明棠一视同仁,对他们几个都还不错。
先帝生前重视教育,宫中设有弘文馆与武英阁,专为教导皇子皇女。
他曾给过所有人机会,或许有私心,或许没有,但终究也只有明棠入了他的眼。
明桓年纪尚小,还没到出学堂的时候,他自己也认真,每日都要到宫里上课,从前有时偶遇,或是明棠想起他来,便会亲自过问教导他的课业,也算是一直看着他长大。
但自她年前遇刺,从此深居简出,就再也没有过偶遇,明桓性子又有些沉闷,不敢主动求见,而明棠筹谋更多,自然也没心思再去过问他的功课。
这数月以来,姐弟二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关系也比从前更冷却下来。
在明棠的记忆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明桓都是个存在感极弱的人。他从来不争不抢,少言寡语,虽与明枫明梨同住华阳坊,但三人向来泾渭分明,如今和明梨一块儿来请安,大抵也是因为明梨听了她的话,主动和这个弟弟有了往来。
却没想到近来不察,明桓仿佛有了些改变,难免让人感到稀奇。
明棠虚着眼,但凡不笑,面上就带着冷意,再用眼尾看人,更显得不屑一顾。
念及往昔,明桓在她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倒不是说害怕,只是恭谨过度,把自己放得太低,与她相处也是君臣之谊大过姐弟之情的。
这会儿他抬着小脸,竟然敢和皇姐对视了,见她逐渐面色不虞,也没觉得害怕,反而主动问道:“不知皇姐单独留下臣弟,是有何事指教?”
他嗓音带着少年的单薄,恳切写满了双眼,明棠对他起了试探之心,但却并未直入主题,而是不动声色地如同往前一般问起了他的课业。
明桓有问必答,模样认真,条理也清晰,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
“答得不错,还需再接再厉。”明棠觉得满意,便点着头,向他表示嘉许勉励。
明桓顿时喜上眉梢,显出些少年心性来。
蒋正从外头端了新茶来,先给陛下奉上一杯,又按着她的眼色,递了一杯给明桓。
见明桓喝了茶,明棠轻咳一声,终于进了正题。
“你最近除了课业之外,都在忙些什么?”
她手里托着茶盏,嗓音清淡,恍若闲谈,一双锐利的眸子却盯紧了明桓,但凡他稍有异色,绝对逃不过那双已经看过生死的慧眼。
“回皇姐,臣弟不爱出门,只在家里读书写字,侍弄花草。”
明桓面色无异,依旧是问什么答什么。
明棠低眉嗅了嗅茶香,似笑非笑道:“小小年纪,一副老学究做派,不过倒是让朕省心,不像你三哥,事事皆做,事事不成,徒惹人发笑。”
她直接说起了明枫的坏话,当着明桓的面也未有收敛的意思,就差把厌恶写在脸上了。
明棠不是不知道,自她迎皇后入宫之后,上京多风闻,明枫这厮便趁机惺惺作态,妄图博一个能压下他皇姐的好名声,可惜他怀里没墨水,脑袋空空,无论是与文人相交,还是与朝臣论政,都像是满口胡言,显得不伦不类。
也不知吕弘安怎么选中了这么个人,倒还不如眼前这位魏王殿下了。
想到这儿,明棠看向明桓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幽深,纵是明桓心里光明无鬼,也被她阴恻恻的目光生生盯出了一后颈的冷汗来。
“明桓。”看出他的不安,明棠便提高声音,唤了他的大名。
“臣弟在。”明桓卑躬屈膝,跪在了地上。
明棠靠在椅背,眼中多了些玩味,她伸手摆弄着腰间垂下的一枚香囊,淡淡开口道:“朕最讨厌有人在朕面前卖弄心眼儿,你最好不要成为下一个明枫。”
“臣弟不敢。”明桓软了肩背,几乎是将上半身全伏趴在地上,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忠诚。
明棠没有再说话,给了他组织言辞的时间。
果然不稍片刻,明桓再次开了口,嗓音中带了些微薄的颤抖。
他说:“臣弟一生,既无大才,亦无大志,忝位皇子、亲王之尊,前拜恩于皇父,后受庇于皇姐,臣弟心如明镜,感怀于心,弗敢存大逆,天地可鉴。”
又是一个来表忠心的人。
经有前一个莫名其妙的江昀清,再面对与自己一般“性情大变”的明桓,明棠的接受能力显然提升了许多,对于明桓所述,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但她如今心绪多疑,既没有轻易接受江昀清的投诚,自然也不会就这么为明桓的懂事而感到欣慰,只是问他:“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桓道:“字字句句,肺腑所言。”
明棠又不说话了,但一声嗤笑,已经表足了对他的不信任。
“皇姐考校就是。”对于她的反应,明桓并没有灰心,反而给她提起建议来,“便如同考校臣弟的功课一般来考校臣弟的忠心,但逢有逆,臣弟自戕谢罪,绝不致污圣名。”
这大概跟发了毒誓也没什么区别,明棠终于略变了脸色,沉声道:“你说这些话,倒显得朕薄情寡义,不容于人了。”
“臣弟没有这个意思。”明桓抬起头来,尚且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姊为君,弟为臣,若有欺瞒违逆,则当万斩,臣弟此心,可照山河日月。”
明棠面色冷淡,不以为然道:“这种话朕听过太多了。”
自年少登临,御极九州,她什么花言巧语没听过?
把江昀清的话听进去是因为她还有可当利用的地方,双方不过各取所需,但明桓显然不在这种范围之内,明棠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什么时间。
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只要他无谋逆之心,明棠自会保他做一生的富贵闲王。
但若他当真动起了不该动的心思,像明枫一样把蠢卖到她脸上来,那就别怪她心狠了。
明棠心绪一转,又想起了前世的魏王。
她失势退位那年明桓十七岁,经宗正司举荐,为他纳朝中大臣之女为王妃,明棠倒是问过他自己的意见,但他只遵圣谕,并没有什么主见,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但后来也没等到他正式大婚,帝位就换了人坐,明棠被囚于深宫,接触不到外界消息,无论是明梨还是明桓的后来之事,她都再也摸不到分毫。
只是想来按照明枫的性子,也不会让他们太好过。
思及此,她再看向面前跪着的少年,虽然还有许多提防,但却没了和他计较的心思。
“随朕到重华宫用膳吧,你如今这个年纪,最主要的还是先把书读好了,其余千思万想,并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明棠站起身来,目光冷淡地看着明桓,又吩咐道:“以后如果没什么大事儿,也不用特意过来请安了,老实说,朕只觉得是浪费时间。”
明桓面色微怔,眼中蒙上了一层落寞,叩首应了一声:“是。”
他看得出来,相较于对明梨的恩宠,皇姐其实是不大待见他的,这兴许是和他的身份有关,也兴许是和他的性格有关,君心难测,明桓也琢磨不透。
但换一个人来比较,譬如明枫,皇姐对他的态度又已经算是不错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多出些庆幸来。
正因知道了皇姐对自己的不待见,难得在重华宫用过一次午膳后,明桓也没有要多加停留的意思,很快告辞出了宫。
倒是明梨挺得新后的待见,两个姑娘年纪相仿,共同话题也多,见晏青染真的高兴,明棠就留明梨在宫里陪她玩儿,自己又去御书房待了一下午。
她在御书房召见了李长敬,吩咐他去做两件事。
第一是命人暗中监督魏王,无论行踪言论,要事无巨细地禀报,不可遗漏分毫。
第二是差人到相府去找晏青淮,让他备好晏青染在府内的近身之物,连带着她那个用惯了的丫鬟小意一起,明日一早入宫拜见皇后。
李长敬一一应下,而后面露难色,道:“请三公子入宫事小,但若为晏相所察……”
“晏祯不是重疾缠身,药石难医吗?”明棠冷笑一声道:“朕让他入宫来见皇后,他一拖再拖,装病不起,就差把自己塞进棺材里了,怎么还能时刻盯着晏三呢?”
她显然怨念颇深,李长敬有些汗颜,忙恭谨应道:“微臣明白了。”
明棠懒得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李长敬走后,殿内只余明棠一人,她单手托腮,用朱笔在奏折上画了几个圈,慢吞吞地写着批复,看似聚精会神,思绪却有些往外飘。
上午晏青染在她面前哭了一场,因为被人请安打断了,她并没有来得及去哄慰,更没有往深处去问,但她也知道,总不会真的是因为被她“欺负”了。
其实也不用特意打听什么,听她说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明棠也大概就明白了。
晏青染虽然是个自幼丧母的小可怜,但她被晏家所有人娇惯着长大,无论前世今生,她在未出嫁之前,确实是没受过什么委屈,更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然一朝入宫匆忙,连自幼陪在身边的小丫鬟都没带上,可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么?
做了皇后如何,得了皇帝恩宠又如何?
那些尽心尽力伺候着的宫人,甚至朝夕相伴,食住在侧的枕边人,对她而言终究还是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如何比得上住了十多年,有父兄相伴的晏府?
她分明是想家了。
但她见过皇帝的决心,自正阳门入宫之后,更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十多日朝夕相伴,明棠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大宫女给了她,把她之前在宫里养伤时认识的宫人都召回伺候,每日温衾软枕,珍馐御膳,又生怕她无聊,哪怕搁着重要政务不办,也要亲自陪她赏花钓鱼。
晏青染也的确给了她不错的反馈,时常面上带笑,好似没什么心事,重华宫上下所有宫人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个好相处的,大家一团和气,相安无事。
偶尔午夜梦醒,明棠翻过身,见她在自己身边睡得香甜,总有万种柔情说不出来。
但这是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她自以为是的沉迷。
却不是晏青染的。
被带到一个并不算太熟悉的地方来,被迫接受一个新的身份,宫外传言虽然进不到她的耳朵里,但是家中老父告病,相见遥遥无期,她又如何能真的安心?
而自己,自诩为倾心相付,又是真的看不出来她的畏惧与不安吗?
明棠一时失神,执笔不稳,污了奏折。
她垂下眼睫,面上阴晴不定,缓缓搁下朱笔,三两下将那封奏折撕碎丢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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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