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以武开国,幅员辽阔,治政官员众多,每日从京都到地方,从朝堂到边境,明奏密折暗线,需要明棠一一过目的,何止数百余。
她早期勤政,身子也康健,大力削减掉个人清闲时间之后,勉强能做到批阅完整。
但后来身子垮了,心态也变了,就懒得再顾及各种周道。
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员,又不是让他们吃干饭的,众人各司其职,合该为皇帝分忧解难,而不是把问题都呈在御前,让她一个人去呕心沥血。
先帝勤政,明棠由他一手带大,自幼肖父,学着承担起天大的责任。
死过一回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先帝驾崩时才至不惑之年,在明家历代帝王里都算是短命的,多少也是带着些殚精竭虑,操劳过度的原因。
于是她发下诏书,命各州府、地方官员减少上奏频率,又要求奏文需简明凝练,最忌长篇大论却不得章要,尤其反复修饰其词,又难陈其意的,更要罚俸、仗责警示。
至于那些被从上京调到地方之后,生怕被皇帝忘记,三不五时就要上个请安折子找找存在感的官员,更是受到了明棠的特别关照。
常在御前侍奉的几个人都知道,陛下最烦的就是请安折,动辄上千字,篇幅长不说,又毫无意义可言,翻来覆去就是那些陈词,看得明棠头大。
但从前作为一个体恤下臣的君王,她不仅要逐字看完,还要一一批复,最后再发还到各地方,以表皇帝的仁义,同时也是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
这手段她使了许多年,的确收获斐然,但同样也劳心伤神,可谓事无两全。
直到她死而复生,变了性子之后,也懒得再去经营这种相对平和的君臣关系,直接将上请安折最为频繁的几个官员一贬再贬,其余在官场里混迹已久的人精们自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此案上骤减,让明棠松了好大一口气。
时至今日,她已经许久再未见到长篇大论的请安奏折了。
这会儿明棠正召人在御书房议事,听着吏部尚书姚松岳上禀,又一心二用,随手翻起了案上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奏折。
姚松岳恐她分神,就逐渐放缓了语速,没想到皇帝倒有几分神通,一面执笔批阅奏折,一面将他方才所禀的事点评了一遍,竟是分毫不差的。
他垂下眼来,愈加恭谨,拱手道:“朝中倒是还有不少储备官员,不过官职有限,若是再加上调任频繁,难免又惹出风闻来。”
“朝中储备官员,大多是勋贵之后,占着个位子吃皇粮罢了。”
明棠嗤笑一声,把批完的折子丢到一边,又另打开了一封,停下笔来抬眼看着姚松岳,淡淡道:“朕前段时间派钦差南下暗访,已经卓有成效,再过不久必要罢下一批尸位素餐的地方官员,倒时让他们走任补位就是。”
“这倒是有些于理不合了。”姚松岳皱起眉,露出为难神色。
大燕开国时留下了好一批陪着太-祖打江山的功臣,皆有封衔厚禄,后世子孙袭爵的袭爵,谋生的谋生,靠着个祖姓混日子的也有,颇受朝廷优待。
但后来人数越来越多,金山银山也扛不住挥霍,在文帝时期针对于此做出了一项改革,除直系承爵之外,其余每家各出一人,在朝中无职缺时可作为储备官员享有朝廷俸禄,若有职缺时,则各凭本事,可以得到直接补官的机会。
当然,也不会是什么掌握生杀的大官,更像是给闲人准备的铁饭碗罢了。
至于剩下的人,就没有捷径再走,若也想当官,只能和寻常百姓一样参加科举。
这项政策行之有效,虽然还是养了不少闲人,但相比从前已经算是节省不少了,所以一直延续到如今,朝中也一直蹲着一大批储备官员。
这些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功臣之后,早就在上京扎了根,所以从前也并未有过要把他们下发地方的例子,明棠骤然提出这么个想法,姚松岳就不太敢附和。
但明棠可不管这些,挑着眉头轻描淡写道:“从前没这个理儿,今后就有了。”
“陛下……”姚松岳还想劝她。
明棠却挥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进言,“有些人做储备能做一辈子,还不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增长些见闻,一辈子吃京都的水,能算得什么出息?”
她身子后仰,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继续开口道:“让他们先去做三年父母官,也好好审视一下自己,是否真是做官的料子。朕会怕人按时查访,若是做的好,自然有机会重回上京,若是做不好,他们自己还有脸回来见列祖列宗吗?”
见她言辞果断,分明是心意已决,姚松岳心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去说什么讨人嫌的话,就颔首应道:“微臣明白,改日就拟出章程来给陛下过目。”
明棠点点头,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她伸手拿起案上被打开的奏折,随便看了两眼,眉头微皱,又往后翻了翻,才缓缓将眉头松开,眼尾微扬,露出些温和笑意来。
“恩州知州许善为,这两年治务如何?”明棠捏着折子,又看向了姚松岳。
“许善为?”姚松岳略加思忖,拱手道:“禀陛下,其人曾在京畿为官十余载,心有七窍,八面玲珑,为人处世极尽圆滑,反为先帝所不喜,觉得他不堪大用,便一直未有升迁。承启十五年,恩州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欺压百姓,被一纸御状告到先帝面前,先帝大怒,便命彻查,由而牵扯出一桩大案,斩首尽百人,恩州一时大乱,无人可治。”
姚松岳说起一桩旧事,明棠抱着怀,微微颔首,听得认真。
她是承启十六年的时候才开始监国理政,对于前一年发生过的大事,先帝曾和她谈起过,但并未到究其根底的程度。而到她真正掌权之后,又堪称日理万机,昧旦晨兴,更无暇去翻阅卷宗,再谈及过去的事。
是以对于此事,她倒不如当时已经坐在吏部尚书之位的姚松岳清楚。
“当时朝中倒也有不少储备官员,但正如陛下所说,他们都是些只吃过京城水的勋贵子弟,哪里能摆得平动荡恩州?正在先帝愁眉不展之时,是许善为上书自荐,愿调任恩州,为先帝分忧,从此就一去不返了,尔来已有八年矣。”
姚松岳讲完旧事,不忘回复明棠的问题,“至于他治务如何,陛下且看今日恩州就是了。”
恩州位于江南一带,是茶盐重地,每年报税额度之巨甚至能敌过西北一大省府,也正因如此,有利当图,才惹出当年官商勾结的大案来。
明棠当然不会不清楚恩州的情况。
事实上,这块要地早在她登基之前,就早已平稳度过了那次动荡,一直到如今再未有风波,甚至在前年还报了一次新税之喜给她,让整个江南府都跟着沾了光。
许善为调任恩州知州,不出两年,就摆平了一切。
明棠若有所思地重新打开了手上的奏折,翻到最后一页,这封长篇大论,本该最触她霉头的请安折,也因最后的一句话,彻底变为了正对她心头的讨好。
案上那么多奏折,无论是敬禀政务,还是遥叩述职,文章末尾,都是问陛下安好。
从过去到如今,皆是如此。
唯有许善为,虽呈上的是最惹明棠厌烦的请安奏折,但在最后所缀的却是:微臣许善为,叩请陛下万岁圣安,皇后娘娘千岁。
他的确是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圆滑之人,明棠已经看出来了。
但根据姚松岳陈词,关于许善为此人,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方面,都绝对不止于此。
他有智慧,亦有担当,能窥人心,却不张扬,明事理,知进退。
知道先帝不喜欢他的为人,就自请调任,绝不眷恋上京繁华,哪怕依旧是多年再无升迁,也兢兢业业地把职务范围之内的事情做得很好。
直到如今,皇帝荒唐的名声绝不仅在上京城流传了,立后诏书一发,凡是大燕国境之内,都该知道她做了怎样天怒人怨,民愤迭起的一桩丑事。
许善为的折子在这种时候送上来,胆识所占据的空间,绝对是要比投机大的。
明棠心里逐渐有了计较。
姚松岳跪安之后,明棠写了个字条,让蒋正差人送去给李长敬。
这边蒋正刚出了门,明棠还没来得及再打开一封奏折,就听到他在外头咋咋呼呼地喊:“皇后娘娘,您怎么过来了?奴才这就进去禀报。”
而他再从外头进殿之后,才发现坐在御案之后的人已经起身走了下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门口,亲自将来人迎了进来。
“朕这里还有几封急件,批完后就能回寝宫了,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一趟?”明棠牵住晏青染的手,带着一双笑眼,显然是心情大好。
蒋正左右看看,见她也不像要搭理自己的模样,就缩着脖子办事去了。
莲生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从其中取出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来,明棠嗅了嗅鼻子,也不用晏青染回答,就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果然见晏青染甩开了她的手,回身捧起药碗来,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陛下的药,御医说趁热喝才好,莲生姐姐煎好之后我们就抓紧过来了,既然陛下现在没在忙,就赶快把它喝了吧,以免失了药性。”
晏青染的一双手,纤瘦柔婉,肤白胜雪,更衬得那碗药色极深,又配着一些直入鼻腔的酸涩味道,不用张口去尝,也能让人品出舌根发苦的滋味来。
明棠低眼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过头去,闷声问:“宋瑾开的方子?”
莲生在一旁应了,忍着笑意道:“宋医正开的方子虽然古怪,但向来都是极有效用的,陛下用了这碗药,就不怕风寒入体了。”
“朕本来也没受什么风寒。”明棠说着话,忽觉嗓子眼儿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
这可被人捉了个正着,晏青染把药碗往她面前又送了送,义正言辞道:“我都听出陛下嗓音有些低哑了,还是乖乖把药喝了吧,省得让人忧心。”
“谁忧心了?”明棠又笑起来,故意逗她:“是你为朕忧心了吗?”
晏青染抿了抿嘴角,面上冒出些热气来,别别扭扭地说:“若不是姐姐们告诉我,我才不知道陛下昨夜出去吹风了,更别说为陛下忧心。”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明棠,见她虽然神态还算精神,但眼下确实有些隐隐的暗色,不由得又心生愧疚,嗓音也随之软和了许多。
“快把药喝了吧。”她往前一步,就差把药碗送到明棠嘴边了。
明棠微微仰起头,躲过了药碗攻击,垂眼望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倒不是怕汤药苦涩,毕竟自她醒过来这几个月,什么滋味儿的药也没少喝,几乎要把舌头喝废了,到后来仰头豪饮,连眉头都不带眨一下。
晏青染或许还不够了解她,但是站在一旁的莲生瞧见了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定是又生出了什么坏心思,忍不住为皇后娘娘抱了几分同情。
果然瞬息之间,就见明棠变了脸色,耷拉着眉眼看向晏青染,明明是一张清贵至极的脸,这会儿却显出几分脆弱的可怜,就差挤出几滴眼泪来了。
她单手接过药碗,生怕累着晏青染的腕子,却并不送到嘴边,而是用另一只手牵住了晏青染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她:“这药看起来就苦得很,你给朕带蜜饯了吗?”
莲生闭了下眼,微微侧过身去,只恨不得能像闭上双眼一样将耳朵也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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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问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