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虽以解惑之名把江昀清留在了宫里,但事实上自御书房一别,连续几日,江昀清都再没有过见驾的机会。
所幸江道长心如止水,最是能够耐得住寂寞,每日里只管打坐修行,手抄道经,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并不觉得宫里与长清观有什么不同。
直到数日后,前朝传来消息,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连下了两道圣旨。
一是为之前被封为郡主的长宁长公主之女郑清嘉赐了封号,今后就唤作昌宜郡主,二是命长平公主明梨代姊修行,在长清观记名出家,勤修戒定,赐道号元真。
圣旨宣出,满堂哗然。
给郡主赐封号自然称不上什么大事,但命公主出家,又岂是能称为小事?
自今年太后冥寿,长清观的道士入宫讲经,皇帝就有了格外青睐的苗头,自那之后,也曾多次召人入宫论道,早有了许多痴迷传言。
所谓上行下效,君不见,那长清观才新建成了多久,风头竟已远盖过了百年大佛寺。
本朝太-祖开国时,曾吸取前朝亡国的教训,命后世子孙不得痴信于宗教学说,以免迷乱心智,多生妄心,以致于埋藏祸根,酿成大错。
也正因有祖训在上,历代君王无不恪守本心,相较于前朝而言,出家人的地位大大降低,也只是在民间有些传承罢了。
这种情况在先帝朝时有了些许转变,但也不过体现在先帝思念亡妻,偶有召大佛寺僧众开坛做法,为昭仁皇后诵经祈福罢了,并没有其他太出格的地方。
谁曾想,到了明棠这一代,前几年还好好的,就是从今年开始,竟有了藐视祖训,视其为不见的苗头,除了大佛寺之外,另牵扯了道家入局,生生捧起了一个长清观。
一般情况下,朝臣们都还是不愿与皇帝多起纷争的,即便她违背祖训,但因影响不大,且所谓谈经论道,多是召人入宫私下所行,并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朝臣们顾及君王脸面,也顾及着自己的项上人头,大都捂着眼睛装作看不见。
可皇帝显然有些得寸进尺,不仅没有体会到朝臣们的苦心,反而变本加厉,命自己的亲妹妹代她入道修行,这岂不是太过于荒唐?
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明梨毕竟是先帝亲女,一国公主!
“陛下!”晏祯身为宰相,作为百官之首,面对皇帝的荒唐之举,自然不能视而不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高声道:“此事不妥,请陛下三思!”
他话音一落,群臣随之附和,齐声道:“请陛下三思!”
“哦?相爷觉得有何处不妥?”明棠揉了揉耳朵,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晏祯抬眼看她,沉声道:“且不说公主之尊,怎能投身于道观?长平公主向来安于本分,从无逾矩之为,陛下若强迫其出家,如何对先帝交代,又如何对天下百姓交代?”
“强迫二字倒是严重了,朕在下旨之前,曾命人去问过她,她对此并未有抗拒之意。”明棠面上带笑,轻描淡写的为自己开脱。
然而晏祯闻之更怒,压着火气道:“自先帝驾崩之后,长平公主身无所依,陛下对公主而言,既是君主,也是长者,对于您的金口玉言,她又怎敢有抗拒之心?”
明棠听出了他的讽刺,是在说自己仗势欺人,然而她不仅不觉得恼怒,反而笑意更深,缓缓开口道:“长平是朕的妹妹,朕难道还会害她不成?朕打算让她拜江道长为师,道门清净,又有江道长这般高人教导,必能让她摒弃世俗,修成大道。”
“荒谬!荒谬!”晏祯只觉得脑中嗡嗡,气得脸色都发了白,缓缓抬手指向陛阶上高坐龙椅的君王,咬牙切齿道:“陛下痴信道学,本就违背祖训,如今还要因一己之私,强迫长平公主出家修行,这岂是明君所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至极!”
明棠听了他连续三声“荒谬“,又被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拿手指指着,面色顿时沉了下去,陡然起身道:“朕让人宣告圣旨,只作为通知,而并非是为了寻求相爷同意,反而是相爷,如此咄咄逼人,以下犯上,眼里是否还有朕这个皇帝?”
自晏家女入宫,晏祯被迫做了国丈,究竟有几分情愿不好说,但木已成舟,再难回头,他也只能和皇帝绑紧,倒也显出了几分翁婿情谊。
这还是自晏青染做了皇后之后,君臣二人爆发的第一场争吵,晏祯要做个诤臣,明棠终于也不再给他留面子,两人怒目相对,互不相让,直接让大殿内的氛围跌至了冰点。
吕弘安终于看够了戏,压下眼中的笑意,拱手道:“晏相此言,想必也是为了陛下的名声着想,况且他是皇后生父,陛下多少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就只当他是老糊涂了吧,还请陛下息怒,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明棠冷哼一声,瞥了假惺惺的吕弘安一眼,未置一言,甩袖而去。
晏青染得知父亲与陛下在殿上起了争执时,正领着小郡主在御花园里摇桂树,准备将桂花收敛起来,拿回凤仪宫的小厨房,按照御膳房给的方子做出桂花糕来。
莲生、小意、兰生几人都随侍左右,连向来在凤仪宫主事,很少随晏青染出门的梅生都跟了过来,再加上几个拿筐折枝,爬树出力的小太监,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圈人。
小郡主被力气奇大的兰生举了起来,亲手薅了几把香喷喷的桂花,咯咯直乐地往自己腰间系着的小荷包里面塞,小胖手忙个不停。
晏青染则是抱着个装满花枝的小竹筐,昂起头看向在树上灵动的像只猴儿的小顺子,忍不住担忧道:“小顺子,你动作慢些,小心栽了下来。”
宫里种的桂树高大,枝桠丛生,若是从上面掉下来,绝对摔得不轻。
小顺子应了一声,笑嘻嘻道:“奴才多谢娘娘关心,但奴才自幼长在乡下,上树摘果,下河摸鱼,绝对不在话下,待奴才再爬高一些,为娘娘摘下最好的花枝。”
这时节正是金桂飘香的时候,前几日小顺子从御花园路过,顺手折了几个枝子回去,被莲生插在寝殿花瓶,连续香了好几日。
今天御膳房送的糕点正是桂花糕,晏青染吃了两块,看到窗下已逐渐干败的桂花枝,忽然动起了要亲自动手做糕点的想法,就命人去御膳房取了方子,这才有凤仪宫的人浩浩荡荡涌去了御花园摘桂花的场景。
做糕点用的桂花摘的差不多了,晏青染又想起寝殿里的花枝也该换了,小顺子便自告奋勇,爬上桂树,折了许多花枝丢下来。
众人正嬉闹间,小顺子爬地更高,却见远处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形正向这边走来,他探着身子仔细辨认出来,低头冲晏青染道:“娘娘,是蒋公公来了。”
晏青染闻言,回眸望去,果然是蒋正越走越近,只是他的腿脚还没好的明白,因惦念着明棠身边没有用得惯的人,便还是很快销了假,回到她身边伺候去了。
只是这会儿还不到午时,他正该是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的时候,不知为何跑到御花园来了,见他行色匆匆的模样,晏青染便往前迎了两步。
“奴才给娘娘请安!”
“你如今腿脚不便,就不用那么多虚礼了。”
蒋正倒膝要拜,被晏青染拦了下来,他谢过恩,抹了抹额上走出来的汗,不等晏青染问话,便赶忙开口道:“奴才是特地来寻皇后娘娘的。今日早朝时,陛下与相爷起了争执,二人互不相让,陛下便罢朝回了御书房,可相爷倔强,跪在御书房门前不愿起身,连陛下亲自去请也不给面子,无奈之下,陛下只好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相劝了。”
晏青染闻言一怔,连忙将怀里的竹篮递给了莲生,又吩咐她将郑清嘉带回凤仪宫去,一边动了脚步往御书房走,一边问蒋正:“我爹和陛下是因何起了争执?”
“这……”蒋正轻咳一声,谨慎开口道:“是因为长平公主。”
“怎么会因为阿梨?”晏青染更是不解。
蒋正便长话短说,将明棠下旨让明梨代姊修行,却遭到晏祯的强烈反对,二人由此在朝堂上发生争执的事情迅速讲了一遍。
谁知晏青染听了之后,更是觉得莫名其妙,蹙起眉头道:“前几日阿梨自请入道,陛下分明不满的很,如今怎么又有了代姊修行的名头?难道陛下也想出家吗?”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蒋正摇摇头,也不知自己告假的几日,陛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二人没再多说什么,一路到了御书房,果然离老远就见一人跪在殿门前,晏青染对于父亲的身形自是十分了解,一眼便认出那是晏祯。
晏祯已经跪了有一会儿,而今毕竟不比年轻时候,他略微佝偻着腰身,额上也见了汗,但仍固执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死了御书房的大门。
“爹爹!”晏青染心疼不已,扑上去同他跪在一块儿。
蒋正趁势溜进了殿内,不多时便带着明棠一起出来,看着跪在晏祯身旁的晏青染,明棠眼睫微颤,淡声道:“既然皇后也来了,相爷不如随朕进殿说话。”
晏祯冷哼一声,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只温声对女儿道:“后宫不得干政,这里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去吧,不必担心爹爹。”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爹爹?”晏青染从袖中取了锦帕来为他擦拭额角,本着小脸道:“爹爹对陛下有什么不满,尽管与她争论便是,何必跪在这里犯倔,伤的累的却是自己,难道还指望她会心疼你吗?”
听出她话中有话,明棠轻咳一声,言语中多了几分无奈,“皇后说得对,相爷对朕有什么不满,尽管说来与朕听便是,实在觉得不解恨,指着朕的鼻子来骂也使得,何必跪在这里与朕难堪,也惹得皇后心疼。”
“呵。”晏祯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这么快就忘了,方才在朝堂上,您还怒斥臣咄咄逼人,以下犯上,臣畏惧陛下威严,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
明棠心中暗骂他一声老不知羞,居然还拐着弯儿的告状,再看晏青染,果然对她怒目而视,凶巴巴的眼神中写满了质问和控诉。
明棠只觉得头大,负手沉思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对晏祯道:“朕有些话想对相爷说,想来相爷听过之后,或许会对朕多有几分理解。”
说完,她不等晏祯反应,直接转身回了御书房。
晏祯只觉得皇帝是想要找借口,还想拒不起身,继续跪下去,倒是晏青染对明棠还是信任居多,低声劝了几句,总算让晏祯起了身,又将他搀扶进了御书房。
见他们父女二人进殿,明棠命蒋正到门口守着,也并不在意晏青染旁听,一双凤眼紧盯住晏祯,直言问道:“晏相,朕若告诉你,吕弘安狼子野心,欲夺我大燕江山,你可相信?”
此话一出,不止是晏祯,连着晏青染也一时呆怔,瞪大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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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