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雍五年四月初八,是岁大吉,宜婚嫁。
因天子赐喜,红绸挂满了长安街,许多官宦豪绅甚至平民百姓家里都把近期婚事改到了这一天,长安街上热闹非常,来往的都是迎亲仪仗,喜糖和喜钱铺了满地都是。
所以穆临风带领迎亲队伍从长安街过的时候,除了红衣卫队,十六抬大轿,显得尤为声势浩大,让人忍不住猜测是哪家权贵迎亲之外,并没有引发太多讨论。
但不久后仪仗去而复返,与此同时,皇帝抢婚一事迅速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明棠一早送穆临风领仪仗出宫后就窝进御书房处理政事去了,这会儿李长敬来禀报城中盛况,她终于把折子一按,彻底没了批阅心思。
“晏祯怎么样?”
她招招手,蒋胥近前来伺候茶水。
李长敬道:“皇后娘娘上轿之后晏相就晕了过去,至今未醒,是由他长子晏青州安抚遣散到场的宾客,如今相府大门紧闭,已不见外客。”
明棠又问:“吕显回去了?”
李长敬摇摇头,“据说面色难看极了,但还是强撑着在相府帮忙,只是这风声传到了吕家,却不见吕太尉有所动作,大约是不打算去相府走一趟了。”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亲自去相府也无用,晏祯既然晕了,自然也不会见他。”
明棠笑起来,低眉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眯起眼来道:“晏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要他再年轻几岁,保管就闯进宫里来要人了,不过是如今年纪大了,折腾起来也是有心而力不足,才只能装晕去躲清闲。”
她将茶杯拢在手里,用指腹蹭了蹭单薄的杯沿,吩咐道:“别的先不用管,你到徐奉之那里去敲打几下,让他御史台的人都管住嘴,明日早朝照上,他若敢公然给朕难堪,朕就也让他尝尝抄家论斩的滋味儿。”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足了威胁。
李长敬领命去了,明棠搁下茶杯站起身来,在殿内踱了几步,又吩咐蒋正:“差人到长清观去宣江昀清进宫,不必来见朕了,直接把她送去千灯阁。”
“奴才领旨。”蒋正行过礼,快步出了殿门。
蒋胥抱着拂尘站在一侧,心里又泛起嘀咕来,千灯阁是宫里供奉先祖牌位的祠堂,最为庄严肃重,平日有专人洒扫,闲人免入。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陛下近来痴信道家学说,数次邀江姓师徒入宫,蒋胥作为御前侍监,自然最清楚他们二人与皇帝之间的交集,也不过是对坐谈话,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罢了。
怎么今儿又突发奇想的,要把人送千灯阁去了?
蒋胥左思右想,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忍不住轻声地叹了口气出来。
明棠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思游离,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便用力咳了一声,将他思绪召回,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你伺候了先帝大半辈子,如今又跟着朕,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足,朕倒不是嫌弃你,只是顾念旧情,放你回乡养老,也算是个恩典。”
“奴才不要这个恩典!”蒋胥脸色大变,连忙跪地磕了个头,可怜兮兮道:“奴才在宫里待了几十年,早不适应外头的生活了,早先蒙陛下不弃,让奴才继续做这个大总管,奴才就在心里发誓要伺候陛下一辈子。如今奴才虽然脑子糊涂了些,但身子还算硬朗,端茶倒水的活儿还是能做,若陛下真的顾念旧情,就求陛下不要遣奴才回乡,即便是不做这个大总管也使得,奴才只想继续伺候陛下,若奴才福厚,以后还要伺候小主子呢。”
他磕头磕得响,话也说的认真,堪称肺腑之言,明棠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朵里,当即眼风一凛,面无表情地问道:“小主子?哪里来的小主子?”
蒋胥刚要开口,蓦然想起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顿时白透了一张脸,两眼发直地看着地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明棠走到他身前,冷笑一声问道:“你和莲生都是先帝留下来的人,虽然先帝早已驾崩,但朕对你们而言,也从来都不是唯一的主子,是不是?”
“陛下……”蒋胥艰难开口,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了两个字,有心辩解,无力措辞。
他深知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陛下要夺臣妻为后,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儿,而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最清楚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一直以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直言相劝。
但他忘了,陛下早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了。
有些话就该憋死在心里,一直带到土里去,他不该明知故犯,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不该得意忘形,阳奉阴违,更不该诋毁了主子的真心。
他骂过蒋正的那些话,被蒋正刻在心头吞进肚子里,而他自己却忘得干净。
他何止是糊涂。
蒋胥心如死灰,浑身瘫软着伏在地上,一言不发,等候最后的发落。
明棠垂下眼,看着他冠后露出来的一段斑白头发,眼中闪过一瞬不忍,伸脚在他肩头踢了一下,淡声道:“今天是朕的好日子,朕不想和你计较太多,且就当你是犯了糊涂,你下去歇几日吧,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到朕面前来。”
“陛下……”蒋胥抬起头来看她,瓮声瓮气地又喊了一声。
他眼里含泪,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又伏下去磕了个响头,高声道:“奴才谢主隆恩。”
巳时末近午时,迎亲仪仗由正阳门入宫,穆临风下马牵行,沿途跪了一地侍卫宫人,凡仪仗所过处,皆高呼“娘娘千岁”。
晏青染在轿中偷偷掀了盖头,听着不断传到耳间的声音,有些难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
她搞不懂明棠的想法,为什么非要把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搞到人尽皆知,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揣测,除了一些别扭和羞耻之外,更多的还是担忧。
不知道父亲现在如何了,也不知道三哥是不是又要挨打了。
思绪逐渐飘远,晏青染忽然有些后悔于自己的胆怯,或许她早该把一切对晏祯坦言,虽然按照她爹的性格,除了去找皇帝吵架之外,大抵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
但也比如今把他扔在火坑里强。
老爹那样爱面子的人,恐怕今后都要变成上京人的闲来谈资了,他兴许以后都不敢出门了,甚至一气之下,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了。
晏青染越想越难过,一会儿怪自己无能,一会儿偷偷骂明棠霸道,喜轿落在重华宫门口的时候她都未有发觉,正捏着缠在手里的大红盖头默默垂泪。
忽而眼前一亮,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望,明棠躬身进来,轿帘落在她身后,只有一段幽光,悉数压在她狭长的眼尾,惊得晏青染心头一颤。
明棠也望着她,本来静默无痕的眸子里乍然起波澜,满满写着惊艳。
晏青染身穿一袭大红嫁衣,更衬得肤色净白,她下巴微抬,一双净若琉璃的眼睛撞进明棠眼里,惊慌失措之外,还残余几分悲戚,眼角被泪水沁得通红,可怜得人心都要碎了。
难得的浓妆艳抹也未能掩去她天生的清丽秀致,张扬的金冠之下,仍然是频频入梦惊醒的那张熟悉脸庞,只是冬日的枯槁经春雨润泽,终于明艳如新,明棠目不转睛地一一比对,几乎分不清此时坐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两人对视了片刻,还是晏青染先反应过来,匆匆移开目光,眨落了最后一滴眼泪。
明棠低下眼,见有一张大红方巾,刺金描银,鸳鸯锦绣,正放在她的膝头,用细指勾缠,忽而就多了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她当年真正嫁给吕显的时候,是全然的开心吗?
二人各怀心事,不发一言,明棠收起心绪去侧身去坐到了晏青染旁边,这轿子宽大,并不显拥挤,但两人衣袖交擦,是非常亲近的距离。
晏青染挺直了腰背,连呼吸声都不敢肆意放出来,无意识地攥紧了膝头的大红盖头,才想起来这本来是该由另一个人挑下来的东西,连忙整理着要盖回头上。
却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盖头连着她自己的手,一起压回她的膝头。
陛下身量比她高许多,手掌也显得宽大许多,但并未有半分粗糙模样,除了常年引弓写字落下一些薄茧之外,整体肤白骨秀,莹若有光,仿佛白玉细琢。
晏青染眼睫轻颤,目光从那只手缓缓上移,一直到再次看进她的眼里。
明棠虽然没和她一样穿嫁衣,但也是一身红裳,发未用冠,简单从耳边梳起,用红线结在脑后,倒也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新婚装扮。
她惯爱素净一些的颜色,晏青染从前见她,也大都是浅青、月白居多,头一回见她身着如此艳色,连那张总满写着深沉,又不见太多血色的面颊也更显生动许多。
而那双温柔漂亮的凤眼,却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深意。
晏青染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更觉得她心思难猜,想着毕竟是个正日子,这么沉默下去也难免尴尬,就想主动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开口,便听见她先喊了自己一声:“晏姑娘。”
“陛下怎么突然这么叫我?”她顺势接了话茬,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明棠握着她的手,指尖用力摩梭了几下,笑道:“只是忽有所感罢了。不过今后确实不能这样称呼了,你嫁给朕,以后就再也不是姑娘家,而是朕的皇后了。”
她眼里又冒出一簇晏青染已经逐渐熟悉的烈焰来,咫尺之间,光华万里,令她不敢直视,本能的别过头去,小声道:“还是按从前称呼就是。”
“下轿吧,咱们用午膳。”
明棠倒不十分在意这个,本来皇后之名也只是个身份代称,她是皇帝,晏青染才是皇后,在今后相处的长远日子里,她也不会让晏青染因此丢了名姓。
她拍了拍晏青染的手,又笑着说:“今日虽是大喜,但朕做的事情到底是不光彩,且你也知道,朕如今身子不大好,撑不起什么大场面来,所以暂时还要委屈你了,待有一日,朕将一切安排妥当,必然还你一个敬告天地的大婚之礼。”
晏青染心里无语,暗自腹诽道,你既然自知不够光彩,还要搞什么敬告天地之礼,也不怕天降雷霆,直接砸在你这个昏君的脑袋上。
但见明棠目露神往,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更不敢胡乱说话扫了她的兴,就含糊应下了。
明棠将盖头抖落起来,又温声道:“虽然没有大礼,但旁的礼还是要守的。”
晏青染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夺过盖头自己盖了回去,又庆幸明棠也不是什么太守礼的人,要不然就私自掀开盖头这一说,也足够恼人的了。
视线归于一片昏暗,她看不见明棠的脸,心里倒是更放松许多,由着明棠牵着她下了轿。
虽然晏祯为晏青染准备填饥的食盒没有带来,但明棠也同样没舍得饿着晏青染的肚子,一进了重华宫内殿,晏青染便隔着盖头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味。
她心里搁着事,早膳只用了几口,一路本来也没觉得饿,但架不住御膳房手艺太好,光是闻着味儿,晏青染就能想象出各样菜色来,不觉生出些馋意来。
明棠没让她多等,让莲生取如意来,直接为她掀了盖头,让她又重见天日了。
但别说什么羞颜见夫婿了,晏青染一眼也没多看她,目光直愣愣就落在了满桌珍馐上,明棠摇着头,眼里却带笑,扭头吩咐道:“取水来。”
净手的时候,明棠又命人把晏青染脑袋上颇有重量的金冠取了下来,让她僵硬着支撑了大半日的脖子总算能得到放松,也因此终于收获到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明棠挑挑眉,让人递了玉箸给她,“都是你爱吃的,动筷吧。”
晏青染捏着玉箸,面上稍有踌躇,一会儿抬眼看一眼明棠,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明棠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边亲自给她布了几道菜在碗里,一边淡淡开口道:“你家里那边朕会让人时刻关注着,你不必太过忧心,至于你那个爹,也没那么轻易就倒下,等过几日风声淡了,朕就让你回家省亲,你再好好和他说话。”
“谢陛下成全。”
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好像今日之事并不足为惧,晏青染也不觉心头一松,再看满桌佳肴,更觉得食指大动,终于心无旁贷地动起了筷子。
其实还是有点儿先婚后爱的那个意思。
我知道更新太慢了,因为我把手指头切了,连打游戏都从0.5的战斗力变成了0.1,更别提本来就只有0.1的打字了,我甚至尝试用语音输入,但实在太过羞耻,就逐渐接受日均三百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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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