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两位姨娘就带着一群嬷嬷和婢女涌进了晏青染的院子。
她几乎是一夜未眠，洗漱后被按在铜镜前上妆时，隐约还能看到自己眼下微青，不过很快就被人用香粉涂抹遮掩住了。
两位姨娘围在左右，看着特意请来的喜娘手法娴熟地在晏青染脸上涂涂抹抹，时不时低声交流两句，脸上俱都带笑，趁着一身新衣，更显得容光焕发。
晏青染吸了吸鼻子，有些想打呵欠，但这会儿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就生生忍了回去，憋出了两眼泪花儿来。
“哎呦我的乖乖，这样大喜的日子，怎么还落起泪来了？”高姨娘捏起自己的手帕，凑近了在晏青染眼角沾了沾，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
晏青染没好意思说这眼泪水是困出来的，就含糊道：“想到今后进了……别家的门，再也不能日日见到姨娘和爹爹，便觉得有些伤心了。”
高姨娘道：“傻孩子，可莫要说这样的话，你即便嫁予吕家，却也永远是晏家的大小姐，你今后只管来往，有你爹在呢，他们难道还能阻拦？”
“姐姐说的对。”白姨娘也跟着开口：“两家离得这样近，你若是想家，随时回来便是。”
晏青染虽然生母早逝，但在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姨娘待她的好，已经足够弥补那些缺失。她心里也明白，姨娘说的这些话，也绝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的从母亲角度出发，给她所有的包容和宽慰。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鼻子一酸，真有了离别之情。
姨娘见她难过，便一人握住了她一只手，又说了些安慰话语，可晏青染越听越悲，又觉得自己今日必要惹得晏祯生气，实在是大不孝了，更是泪水涟涟。
于是惹得两位姨娘也一起红了眼眶，母女三人抱头而泣，让喜娘也颇觉无奈。
后来还是家里两位嫂嫂领着孩子们过来，小儿不知事，只知道抱着晏青染的腿喊姑姑，又叽叽喳喳地讲了许多不知谁教会的吉祥话，因为年幼，说些长篇大论，就难免口齿不清，听起来便滑稽可乐，让晏青染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她唤来小意，从匣子里摸了些用红纸包好的喜糖和铜钱，塞到孩子们手里。
大哥晏青州膝下有两子，是隔了两岁的兄弟，二哥晏青云只有一女，比他俩都年幼，如今走路还不稳，就学着两位哥哥作揖谢礼，更显得有十分可爱。
晏青染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她脸蛋红红，小步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经这一番，离别伤感的情绪倒是好转了许多。
大燕沿奉上午迎亲，黄昏拜堂的习俗，眼见天光大亮，恐耽误男方接亲吉时，众人俱都加快了手脚，喜娘为晏青染上完妆后，赶紧张罗着把嫁衣取了出来。
晏青染的嫁衣是从她及笄之后开始准备的，因绣法繁复，手工量巨大，并非是由她一人完成，而是在绣娘的帮助下花了半年时间才成型。
不过她依旧对此倾注了许多心血。
嫁衣绣完后就上过一回身，当时豆蔻女儿初长成，穿在身上难免稍嫌宽大，不够合身，更显得有些幼态，并无什么风姿可言。
如今她长高了一些，比起从前的弱不禁风，更有了成人的稳重，再重新穿上那件嫁衣，显然就是个朱颜玉貌，风姿绰约的新嫁娘了。
喜娘笑得眼角细纹都堆在一块儿，连声夸了好几句，又叹道：“真不愧是相爷家娇养出来的大小姐，这行当我倒也做过许多年，见过的新妇何止千百余，这样貌美又金贵的主儿，真算是头一回了，今日贺两府大喜，不枉我来一回。”
晏青染被她夸得脸上霞色更胜脂粉，小声道过谢，赶紧让小意过来给了赏钱。
和哄小孩儿的铜钱和喜糖不一样，相府给喜娘封的赏钱直接是两锭金元宝，上面贴了写了双喜字的红纸，足两足量，乐得喜娘眼角纹路更深，又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
没多时，晏祯的长子晏青州领着两个小厮过来，他们恪守礼数，都站在门外说话，只是将食盒递给婢女，命她送进去给了晏青染。
按照习俗，男方上午到女方家迎亲，要在正午之前把新妇带回去，而后设宴款待宾客，于黄昏时举行正礼，晚宴后夫妻二人才能挑盖见面。
而在此之前，为防出恭麻烦，新娘子一般都是不进水米的。
但是晏祯显然不愿让他女儿受这个食不果腹的罪，一早就命厨房做好膳食，要让晏青染吃饱之后再出发。
据晏青州所言，还另有一个食盒没拿来，是打算让晏青染直接带上花轿的。
这多少是不合规矩的，但是相府里的事，又是晏祯亲自吩咐下去的，就算是熟知各种习俗礼法的喜娘也说不出二话来，只是感叹于相爷的爱女之心罢了。
小意打开食盒，取出了里面的一碗素面和两样小菜，见晏青染装束隆重，便凑近了去喂她，没想到她只吃了一口面，又红了眼眶要落下泪来。
众人忙围上去安慰，晏青州在外头听了声响，也连忙提高了声音询问。
高姨娘道：“你妹妹不舍得离家罢了。”
晏青州站在门口，一眼望不到里面，只看到四周张贴都是红色，明明昨日布置的时候还觉得是大喜，如今分离在即，忽然也觉出悲喜交加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抹了下眼角，怕自己出丑，就借故陪父亲招呼客人要离去了。
但步子还没迈开，忽然就被晏青染叫住，晏青州连忙应了一声，听见妹妹同他商议道：“大哥，待会儿能让三哥背我上轿吗？”
新娘由兄弟背上轿也是习俗，晏青染有三个哥哥，晏青州最年长，这桩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另外两个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只能乖乖听从安排。
这事儿是前段时间就由晏祯拍板定下的，晏青染也没发表过什么意见，没想到今日突然反悔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晏青州还是有些伤心。
“我知道你和老三关系最好……”他酸不溜叽地说了一句，以示自己的不满，可今日是妹妹大喜，自然还是以她的想法为先，就还是同意了。
晏青染安慰他道：“大哥自幼疼我，我对大哥的爱重，也从来不逊于三哥，这次只当作我欠了大哥一回人情，即便大哥没有背我上轿，依旧是我心里最好的哥哥。”
“你惯会说这些话来哄人高兴。”晏青州嘴上别扭，脸上却又带起笑来，嘱咐她要好好吃饭之后，就去找晏青淮传话去了。
晏青州只以为他们兄妹情深，自己身为大哥，做个让步也无妨，却怎么也想不到，吕家迎亲仪仗到相府外之后，晏青染伏在晏青淮肩头，隔着大红方巾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三哥，等会儿千万不能上了吕家的轿子。”
“你说什么？”晏青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的喜气洋洋瞬间变成了不解。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步伐稳健，晏青染在他背上本来就算不得什么重量，即便是一边背着人往外走一边走神交谈，也完全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只是晏青染说的这句话，实在是让他不解其意，更觉得十分荒唐。
今日两家之喜，观礼者众，再加上长安街上的热闹，早就没有了反悔余地，就算晏青染昏了头要悔婚，也不该是在这个关头。
晏青淮收起笑意，眉头也逐渐皱了起来，直觉要大事不妙。
但他背上的妹妹却显得十分淡定，完全没有要掀起波澜的预兆，只是平静道：“三哥，我的一切选择都是为了晏家周全，也同样是为了自己周全，你要相信我。”
这话一出，晏青淮更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但又知道她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忍不住脑瓜子嗡嗡，咬牙切齿道：“你让老大把这活儿让给我，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更可靠，还暗自窃喜呢，行啊妹妹，你这是心疼老大，却把你三哥往火坑里推。”
“三哥。”晏青染搂紧了他的脖子，嗓音也放得温软，对于他的话并没有多加解释什么，只是缓缓重复道：“你要相信我。”
晏青淮没有再说话，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路稳妥地把人背到了大门口。
吕显已经带人等候多时，正与道贺亲朋交谈不断，他本来就生得一表人才，此时站在骏马旁边，手里还牵着缰绳，一袭红衣，貌上簪花，更显风度翩翩。
晏祯和他站在一起，新衣正冠，精神焕发，连胡须都比平时更整洁一些。
晏青淮停了步子，见老爹站在新婿旁为他介绍自家亲朋，难得毫不谦虚地受着旁人对他女儿女婿的祝愿和奉承，又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今日若真有闹剧，在火坑里煎熬最狠的，绝不是他晏青淮。
思及此，他又叹了口气，抬起步子走了过去。
唱礼人大喊一声“新娘子到了”，众人皆停了寒暄，都齐齐看了过来。
吕显把手中缰绳交给了一旁跟亲的小厮，面上稍有些激动，晏祯拉住他，亲自为他正了正衣冠，才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新娘足不沾尘，依旧在她哥哥背上，吕显倒是不在意背人送亲的是晏青州还是晏青淮，他径直走过去行了一礼，张口喊了内兄，晏青淮微微颔首，没做表情。
吕显念了几句略显官方的接亲词，众人一同起哄，他面上微红道：“请娘子上轿。”
为表新妇对娘家的不舍，也为了表示男方的诚意，请轿一般都会经三请三拒，这也向来是默认的规矩，所以吕显未能得到回应，也都是在意料之中。
只是还没经他请第二回，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皆循声望去，原来是铜锣开路，便见一队迎亲仪仗由远而近，两匹高头大马在前，红衣卫队，显然不是一般做派。
吕显蹙起眉来，正想着是谁家办亲恰好路过相府门前，晏祯却已然反应过来，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催促晏青淮道：“三郎，快背你妹妹上轿！”
晏青淮目光游离，不敢与父亲对视，嘴里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晏祯又唤他一声：“晏青淮！”
天然对父亲的畏惧让晏青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感受到妹妹双手落在自己肩头的力道，他还是硬着头皮没答应，双脚更像扎了根一样不动分毫。
见他如此，晏祯哪里还不明白其中隐情，眼见那队仪仗已至面前，禁不住两眼发黑，脚下一个踉跄，还好吕显反应及时，伸手将他扶住了。
“岳父大人？”他语带惊奇地喊了一声，还没明白事到临头。
直到锣鼓声渐停，有人从马上跳了下来，吕显终于认出眼前一身暗红衣衫，腰佩长剑之人，赫然就是御前侍卫穆临风。
他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张口结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穆临风也根本没有要看他一眼的意思，直接屈膝跪在了背着人的晏青淮面前，朗声道：“微臣穆临风，谨奉陛下之命，恭迎皇后娘娘入宫。”
话音刚落，仪仗从首至尾，盖有百余人，皆跪地齐呼：“恭迎皇后娘娘入宫！”
这下不止是吕显傻了，在场所有人都傻了，晏青淮手上脱力，险些让背上的人滑落在地，还好他反应还算及时，又把人捞了回来。
晏青染小声抱怨了一句什么，隐约听来不是什么好词儿，但晏青淮此时也没心思和她计较了，只觉得两腿发软，脑子里只浮现出两个字——
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