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冥寿过后，大佛寺一切如常，长清观却是名声大噪。
靠着世家小姐吹捧起来的神仙道长毕竟比不上往宫里走上一遭，更何况陛下明显是对那些道法之说起了兴趣，在那日之后，也常召江悯和江昀清入宫论道，让特意去长清观目睹江昀清真容的人屡屡扑了空，更让一些善于投机的人活泛了心思。
逢家常祭事，祈福讲经，或是测算八字风水，京郊道观有许，长清观俨然已是上筹首选。
对此，晏祯颇有些不满，觉得皇帝私心太重，影响万民，便联合御史台上了两回折子，希望陛下专注政务，谨记为君之道，莫要妄信方外之力。
可折子虽然被皇帝收下了，她却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表示，既没有采纳臣子忠告，也没有嫌弃他们多管闲事，只是一切如常，我行我素罢了。
晏祯虽然恼得慌，但眼见进入四月，女儿婚事将近，他本来就提防皇帝，在这种时机就更怕惹到了她的注意，干脆就暂且压下心头不满，打算木已成舟之后，再好生和她算账。
于是君臣相安无事，一直到了四月初七。
明棠没忘记太后冥寿时自己当众说过的话，四月初八是大吉之日，最宜婚嫁，她便在前一日晚上命人将准备好的红绸拉满了整个长安街，衬着月色明灯，喜气盈人。
长安街是上京城的主干道，也是八大街市中最大、最长、最热闹的一条街，当晚宫里来人挂遍红绸之后，为防有人蓄意破坏，还有禁军巡逻，声势不小，惹得全城百姓热议，争相出门查看，恰遇明日有喜的人家，更是眉开眼笑，遥谢圣恩。
百姓们称之为天子赐喜，都祈愿明日是个好天气。
明棠混迹于人群之中，李长敬和穆临风分立于她左右，为她抵挡着人海拥挤，周围吵吵嚷嚷，步履不停，看起来像是要比灯会还要热闹。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并不太想凑这个热闹，只想尽快走出人群，去赴一面之约。
明日就是晏青染和吕显成亲的日子，明棠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但势必不会让这桩婚事顺利进行下去，她不想晏青染为难，也没有正式地和她谈过自己的打算，只是却没想到，晏青染会在今晚让悠然居的人往宫里传话，请求见她一面。
明棠摸不透她的想法，想到先前也只是自己单方面地宣布要将人霸占，晏青染本人从未给过她确切回应，一时怕她反悔，当即撂下未处理完的公务，就带人出宫赴约了。
眼见悠然居就在眼前，她心里五味杂陈，竟有些近乡情怯。
她想得到一个人，根本不用经过谁的同意，哪怕是当朝丞相晏祯，哪怕是晏青染本人。
但她不想勉强，哪怕从始至终，她根本就没有给过晏青染任何拒绝的机会，但就私心而言，她还是希望能够得到晏青染的理解。
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说来也只能算是一厢情愿。
“主子，到地方了。”
李长敬伸出手臂，用眼神斥退了一个险些要撞上来的路人，低声说了一句。
明棠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檐下高挂的灯笼，正清楚明白地映出了悠然居的匾额，她眸色渐深，一言不发，带头走进了这座茶楼里。
早有人恭候已久，在他们进去的一瞬间就迎上去行了礼，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送上了楼，还是靠在最里侧的那个雅间，房门紧闭，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明棠停下脚步沉思片刻，才抬起手随意挥了两下，茶楼掌柜便躬身下了楼，她又吩咐李长敬和穆临风在门口守着，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已晚，桌上只有一盏孤灯，显得房间里有些昏暗。
晏青染独身坐在旁边，明棠进来便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颇为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那个小丫鬟呢？”
“我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小意在府中等着我回去的时候接应我。”
晏青染站起身来，冲明棠行了礼，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么晚了，还请陛下出来一叙，实在太过唐突，请陛下恕罪。”
“只要你想见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明棠走到她身边，温声说了一句。
桌上除了灯笼之外，干干净净的连个茶杯也没有，明棠拉着晏青染一起坐下，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提高了声音道：“长敬，下去叫壶茶来，要温的即可。”
外头应了一声，李长敬武艺高强，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
明棠捏了捏手中柔荑，触感微凉，便合拢掌心搓揉了几下。她大概也能感觉到晏青染的迟疑和欲说还休，便不急着逼问，只是道：“还不到盛夏，晚凉风沁人，仔细身子。”
晏青染抿了抿唇，小声道：“陛下的手也不算暖。”
明棠笑起来，掀起眼皮来看着她，忽然举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呵了口气。
“……”
晏青染咬着后牙，把险些又要出口的那三个字憋了回去。
不过经明棠此番动作，二人之间的气氛也算是放松了一些，明棠松开了一只手，掩在唇角轻咳了两声，另一只手仍然与晏青染交握着。
二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敲门，晏青染才稍加挣扎，将自己的手从明棠手里抽了出来，起身到门口接了茶盘过来。
她翻开茶盏倒了一杯给明棠，见她端起来喝了，也无意给自己倒上一杯，总算是带着些期期艾艾进了正题。
“今日求见陛下，是，想向陛下求几个恩典。”
明棠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地看着她，面色平静道：“你说。”
晏青染抬眼看她，见她脸上虽然没有了什么太明显的笑意，但那双在灯下尤其显得净若琉璃的漂亮眸子，明明白白写着的都是温柔。
于是心里那些忐忑瞬间消了大半，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主动去牵了明棠的手。
“在此之前，我还是要先为我三哥的事向陛下道谢，若不是您出马，梁王那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陛下的恩情，晏家满门谨记于心。”
“小事而已，何须道谢？”
明棠低眼看了一下两人交握的手，面色如常地用力反握了回去，“晏三这事儿做的冲动，却不能说是错事，明枫活该吃这个亏，也不敢到我面前来要什么公道。”
晏青染摇摇头，认真道：“话虽如此，但一定还是给陛下带来了麻烦，我心里有愧。”
“不，心里有愧的不该是你。”明棠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面色一正，目光幽深地看着晏青染，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又低声喃喃了一声：“你不该对我，心中有愧。”
晏青染被她看得有些古怪，又觉得古怪的不是自己，而是她逐渐发直的目光，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歪着头问：“陛下在看什么？”
明棠眸光一闪，握紧了她的手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
晏青染愣了一下，咬着牙喊了声：“陛下！”
她撇了撇嘴，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但是很明显逐渐红了耳廓，原来是恼羞成怒了。
明棠忙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快说正事吧。”
晏青染轻哼了一声，抿着唇露出沉思之色，终于缓缓开口道：“明天就是四月初八，也是我和吕显成亲的日子，想来陛下早就已经知道了。”
“确实早已知道了。”明棠点点头，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晏青染道：“我已经知道陛下不会让我嫁给他的决心，但我爹和吕太尉还是筹备了许多，而陛下一直未有表示，我也不敢和我爹多说什么。”
她说这些话，既觉得不解，又多少带着些埋怨。
天知道这段日子她胡思乱想了多少可能性，既不敢惹明棠不快，又担心老爹受挫，左右都是为难，本就是刀架脖子的滋味儿，却偏偏不见明棠让刀落下来。
眼见就到了成婚前一日，还不见明棠那边有动静，晏青染终于忍无可忍，主动把她从宫里请了出来，想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言辞委婉，眼神儿却格外幽怨，明棠看懂了，便屈指在她额际弹了一下，惹得她瞪起眼睛来，才缓缓笑道：“你爹都已经和吕弘安商议妥了，若临时悔婚，就是你的过错，无论是吕家还是你爹那里都不好交代。”
见晏青染若有所思，她又轻描淡写道：“可若是直接抢婚，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抢婚？”晏青染更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明棠面上仍带笑，点了点头道：“你来时没看到长安街上挂满的红绸吗？什么天子赐喜，真是抬举了我，那只是我备给你的一份迎亲之礼。”
晏青染动了动嘴角，却未能说出话来。
明棠低着头，一根根捋过她的手指，继续道：“明日我派临风和小正子抬轿去迎你，走正阳门入宫，到时候他们自然会知道，你究竟是谁的妻子。”
她温和的目光陡然变得灼热起来，用力捏紧了晏青染的手，逐渐与她十指相扣。
晏青染目光低垂，落在她们紧紧交握的两只手上，感受着明棠带出的力度，自觉把劝她三思的话又吞进了肚子里，隔了半晌，才又缓缓开口。
“我刚才说，要求陛下的恩典。”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异常昳丽的凤眼，未与明棠纠缠的那只手死死捏住了衣角，强迫着自己镇定了下来。
见明棠点了头，晏青染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第一，无论吕家因何触怒陛下，引得陛下猜疑，但我爹除十七年姻亲之外，从未与吕太尉有超乎普通同僚之外的交情，希望有朝一日，陛下的猜疑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晏相为人清正，一片冰心，朕从未有所猜疑，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明棠回应迅速，言辞果断，让晏青染心下稍安。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道：“第二，我虽然粗略学过一些管家，但却不懂母仪天下，且宫里规矩繁多，我又惯来被爹爹宠坏了，若有坏了规矩，违逆君恩，触怒陛下之处，请陛下随意责罚，但也恳请陛下，务必不要牵连晏府。”
“你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明棠突然问了一句，挑着眉道：“还没进宫呢，就想着要忤逆君恩，要触怒我，这是居安思危，要试探我的意思。”
晏青染被她戳中了小心思，眉头一颤，小声反驳道：“这叫未雨绸缪。”
明棠听得好笑，却无意和她争论，直接挥了挥手道：“随便你说是什么吧，左右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底线，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了。”
话音落下，她又开口问晏青染：“你说的这两条，都是为晏家打算，可嫁给我的人分明是你自己，你就没有一点要自保的想法吗？”
“有倒是有的。”晏青染垂着脑袋，耳朵上又莫名冒出一簇红。
明棠道：“说来听听。”
晏青染咬着下唇，目光犹疑不定，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虽然答应嫁给陛下，但你我之间，同为女子，更没有什么夫妻情分，所以我想……我想……”
她抬起眼来，飞快地瞄了明棠一眼，迅速补充道：“陛下不可以强迫我侍寝。”
说完之后，她又垂下脑袋，竖起耳朵等着明棠回应。
可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明棠说话，于是抬头偷看，见明棠眉头紧锁，面色古怪，连忙又可怜兮兮地问道：“至少在我准备好之前，好不好？”
明棠依旧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算作同意了。
晏青染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她动了动与明棠一直交握的那只手，隐约觉得掌心都出汗了，于是尝试挣扎了一下，却被明棠收得更紧。
无奈之下，晏青染只能卸了力气，由她继续牵着。
而明棠在目睹完她的一系列小动作之后，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你说什么我都应，包括但不限于方才那几点，但我对你，也有且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啊？”晏青染连忙竖起耳朵，小心问道。
明棠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神情严肃，格外认真道：“陪着我，一辈子。”
晏青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只觉被她的灼灼双目盯得极为不自在，连忙红着耳朵躲过了她的视线，小声咕哝了一句：“这算是两个条件。”
“那你答不答应？”明棠不管她的巧言善辩，执着要一个答案。
晏青染没说话，学着她微微颔首，也算是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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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