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密林深处。
江郎手里握着剑,向那个带着斗笠的人走去。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斗笠下传来清脆的女声,带着英气傲气与哀戚。
“尊主....”江郎喃喃。
“我都被你逐出去了,还叫我尊主作甚?”那斗笠人后背背着一把缠满白布的长剑,怀里抱着岁寒剑,一袭红衣,在黑夜里隐隐闪着光亮。
“竹散....”江郎声音低沉,“你将来怎么办?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原本,就想这么浑浑噩噩了结此生,可现在不行了。”斗笠轻轻转动,那人回过头去,傲气与英气混杂,“我有要保护的人,要赎罪的人。”
“拿你的命去保护吗?”江郎激动了起来,“许无忧不是好惹的!你——”
“怎么,你看不起我?”丁竹散反驳。
她恨透了许无忧,原想着设个圈套让许无忧上钩,自己出兵灭了这无忧阁。她让江郎在无忧诺上匿名写下杀了她丁竹散,她靠近许无忧无非就是想看清楚这无忧阁构造如何,她想着有一日逮下刺杀她的无忧阁人,虽不好逮,可总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她计划的很好,却不想,她看到了站在许无忧身边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绵柔阁的霜花宴,她其实早就来了,她前一日就灭了绵柔阁,她恨绵柔阁,她讨厌女子的喋喋不休的心计,她把绵柔阁里的所有人,连同阁主都做成了傀儡。她驱使傀儡在饭菜里下毒,想让所有赴宴的人都被毒死,栽赃给许无忧,让许无忧名声臭掉,自己再拿出他的小辫子,这是何等的快意!
可偏偏一切安排妥当,她满意的走在街上,她看到远处那青衣男子身旁,是位白衣仙师,虽带着丑陋的面具。但他的身形与林殊绝一模一样,他走路的气韵,他挺直薄薄的腰板,他衣不染尘的做派,当真是.....师尊。
是师尊....师尊没死....师尊还活着!!!!!!!!!!!!
丁竹散浑身颤抖,豆大的泪珠霎时滚落,肯定是林殊绝!他的师尊回来了,回来了!丁竹散泣不成声,在大街上她忙得捂住嘴巴,凭泪水流下下巴,难道说该死的许无忧这五十多年闭关是在救师尊吗?他没有埋下师尊,他救活了师尊!
丁竹散看着那人,她想靠近他,一把扑向他,在师尊怀里撒娇,哭诉没有师尊这五十多年,她像个大人般行尸走肉的活着,有了师尊,她还是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有师尊为他的小凌汀撑腰。
师尊为自己撑腰了,可自己做的又算什么,丁竹散心中一惊,师尊定是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丁竹散后退了,她掉头跑开,她有什么脸与师尊相见。多年前,林殊绝的死与自己也有关,自己凭什么,有什么脸。
她改变了计划,她心里很清楚,以师尊的个性,绝不可能与许无忧现在这般,一起走。许无忧肯定是心虚的抹去了师尊的记忆,她不想要秘籍了,她只想和师尊好好地,她想好好护着师尊。她重新换了菜肴,绵柔阁阁主已经被她削成了片,她处理好了一切,恢复了心神,才能那般正常的走回殿内,还是那般无力又蠢笨,让人觉得她没脑子。
殊不知,她戴着假面,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偷偷瞄了师尊几眼,她想将师尊抢回来,许无忧不配,他不配。
“竹散,我只是,”江郎凝神,可声音里吐露这急切与难过,“我只是担心你。”
“我与你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担心我!”
“因为我喜欢你!”江郎大声喊道,她是男性的嗓音,却是女子的心思。
“我喜欢你,你从花楼里救下我,我最初是感激你,我想向你报恩,就算搭上我这条命都无所谓!”江郎说着。
她喜欢丁竹散,她喜欢丁竹散一袭红衣在草场上跑马,喜欢丁竹散不拘小节叼着狗尾巴草,喜欢丁竹散不经意间呢喃的每一句诗词,她喜欢,喜欢丁竹散的一切。她知道自己终究是丁竹散一直在找寻的影子,她不需要太多,看着丁竹散活着就好,可和许无忧斗,未免还是太早,想想许无忧之前的所作所为,江郎冷汗都吓出来了。
许无忧在江湖上的威名这般可怖,竹散性情直爽,终究应付不来的。
“现在,我爱你,我不想向你报恩了,就算背上不知回报的辞藻我都无所谓,只要你没事就好!”江郎终究是江卿卿,不是他人。她再装,心思装不了也装不像。
“够了,别再说了!”
“竹散,跟我回去吧,就说我是为了篡位才把你赶走给你背上胆小怕事不把苍生放在眼里的罪名的,好不好?”
“江郎,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江郎是江卿卿,不是林殊绝!”江郎哭了,“你斗不过许无忧的,你若是想杀死许无忧,我陪你一起。”
“我当初看见你,你孤高,特别像我师尊,别的我也没有想过其他。”丁竹散有些哽咽,她怎能不知道江郎的心思,江郎无微不至,江郎坚不可摧的守着自己,为了自己一身男装,为了自己放弃延寿诀勤攻仙法,与自己共赴刀山火海,为自己挡住邪魔,在雨夜为自己撑伞,在寒冬为自己披衣,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会出现。
她原本想着,替她师尊闹够了就回北域看看,她想家的,可她还是留恋在这儿,舍不得走。
“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江郎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可现在我后悔了,我要带你回去。”
“你今日叫我来,就为了这件事吗。”
“是。”江卿卿声音坚定,她原本也是柔弱的,可她想保护好丁竹散,自己硬生生的刚强起来,她要做丁竹散坚硬的后盾。
“就凭你,打不过我的。”丁竹散嬉笑道,江郎听到的是那人一声轻松,却没看到斗笠下她湿红的眼眶。
“那你把我杀了,我就阻止不了你了。”
“我最喜欢的诗你知道是什么吗?”
“..........”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丁竹散淡淡呢喃了一声,江郎呆住了,她明白,丁竹散,她拉不回来的。
丁竹散用手轻轻推开江郎冰冷的手,消失在夜色里。江郎仍旧呆呆停在那里,念着那句诗。她流着泪,躺在土地上,笑了笑。
她拗不过丁竹散的,她了解了丁竹散的心意,丁竹散心里是有自己的,这句诗,她只对自己说过,她只能说这一句,下一句,她还是怯了。
两处相似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过一个月,许无忧攻下潭石尊,他今日兴致好的很,他骑着马拖着潭石尊尊主回到无忧阁中,带着林殊绝来到大殿门前。
潭石尊尊主龚戚风一脸不屑,披头散发被捆在木桩上。这位尊主和上一位尊主一样讨人厌,爱挑事儿爱争英雄。许无欢、伶仃阁都和这潭石尊撇不清关系,许无忧厌恶得很。因此他先攻下这潭石尊,玄锵尊的事儿不急不急。
“殊绝,快看看,啊哈哈哈哈哈,我把什么宝贝带回来了!”许无忧拉着林殊绝靠近这位阶下囚,疯狂的说着,“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潭石尊不是春风得意吗,现在我看看他们还有力气挑事儿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活快活!”
林殊绝满脑子都是许无忧疯癫了该怎么办的愁思,自打伶仃阁灭阁后,他分不清何为正派,他知道若是龚戚风不死,死的便是许无忧。打打杀杀他看厌了,看够了,他只希望许无忧别再彻底沦为魔。
“无忧。”林殊绝呢喃,“凝神。”
“林殊绝,不要在这时闹不痛快,砍下他脑袋的事儿你不该来,杀气太重,你看着就好了。”许无忧舔了舔嘴唇,嬉笑着。
“我头疼,陪不了你了。”林殊绝无力的离开。
许无忧原本高涨的兴致顿时全无,他猛地抽出利剑,借着光热,照着凛凛寒光的剑刃,让旁人看了都不由得吞口唾沫。
龚戚风不想说话,他知道自己败了,潭石尊与无忧阁迟早有一个要出局,果不其然。手下败将也罢,但他不能失了身为潭石尊宁死不屈的气节。
许无忧也懒得和他说话,多费口舌,说多了都觉得恶心。许无忧飞速挥了下剑,龚戚风的脑袋落地。
许无忧双目通红,面孔扭曲,“啊哈哈哈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我这就给我哥哥带过去!”
许无忧提着龚戚风的脑袋,往后山走去。这里安静,风景好,许无忧十分喜欢这地儿,便把他哥没有脑袋的尸首安葬在这儿,听不见外面打打杀杀的,挺好。
这一路上,下人们看见了吓得浑身打哆嗦,没几个敢出声。
到了他哥的坟头,各种贡品一应俱全,墓碑华丽大气,童男童女在左右两边把守,他哥睡得很安稳。
许无忧哐当把人头仍在地上,笑嘻嘻的红了眼眶。
“大哥,你弟弟没太有本事,那个害你的尊主的头颅不能给你带来,只能把他后面好几代的给你。大哥,你看见了吗,你弟弟要称王了!高不高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无忧癫狂起来,他手掌颤抖的为他哥倒着酒,“哥,你不要怪我了。现在,那些欺侮咱们的人都跪在我脚下,可让你扬眉吐气了!”
忽的,一阵大风刮来,吹灭了他哥墓碑前的那一双蜡烛,灭的凶猛突然。
“哥,你都死了,教训不了我了。”许无忧又开始给他哥重新点上蜡烛。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哥,我....还是不开心,我灭了潭石尊,可就是不开心。”许无忧一屁股坐在他哥旁边,背靠着他哥高高的黄土,声音有些发颤。
“你弟弟这些年过得很不好,你也不是个东西,现在也不管我了。我想你了。”
他就这么坐在这儿,那头颅的血漫了一地,映着这赤红色的夕阳。许无忧闭眼,想想他哥之前,他哥真的挺蠢的,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却是蠢,以为护住了自己就行,可他哥护住的是一副空皮囊,愧疚悔恨每天都缠着许无忧,让他不得安生。
“你也别怪我啊,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都是你,不好好教我。”许无忧将一只胳膊伏在眼前,鼻头酸涩。
他哥临死前的那一声声的“小无忧”,他终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