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记得，自己抛开面子，难得低下头，主动去握着那孩子软软的小手，他带着孩子，自己穿着那着实别扭的修士袍，一步一台阶的向上面走着，那孩子脸上的欢喜，让他记了一辈子。
“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小孩子歪着头，一脸稚嫩。
“回家里。”许无欢一脸僵硬，他不想让这孩子觉得自己软和。
“回家？是我的家吗！”小孩子高兴的很，他知道孩子受不了山寨子里的那股子肮脏气。
看到这孩子的脸庞，眸子里闪着耀眼的光，许无欢硬生生的把那句“你这不是放屁吗”改为了“嗯。”
“太好了，我不喜欢之前的地方，”许无忧摇摇头，“都好凶好凶的！”
“以后，那个地方再也不要提。”
“为什么？”
“再问我就削你了。”
“..........”
看着孩子一脸委屈的样子，许无欢想想自己语气肯定又重了，心里面止不住的自责，但绝对不能给这孩子来点软的，他小时候，自己那老爹不是揍就是削的，这才保留了自己的野性与男人本性。许无欢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以后，这是你的山，这个，是你的阁，都是你的，所有的一切。”许无欢目光直直盯着上面的台阶，“今天，就带你认认路，以后可别连回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许无忧仰起头看着自己大哥，他虽三十出头，却一脸胡茬，一脸沧桑。可惜年轻时没练过什么延寿诀，没能修仙，只是因为自小实际经验多才能功夫了得。
可他就是喜欢他大哥，他知道，他大哥自小就对他好，馒头不够，他大哥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看着他吃饱才行，他想要的东西虽然没有，大哥虽会先揍他的胡闹任性，过上几日，便给自己弄来，至于怎么弄得她就不知晓了。他大哥会在晚上悄悄溜进自己屋子，为自己盖上被子..........
孩子吱吱笑了，“那大哥也是我的！”
“胡闹。”
嘴上虽这么说，可许无欢就是喜得不行，从小把这孩子养活着，他早已视如己出，他为了他金盆洗手，做起寻常仙门该做的，百姓虽不怎么信得他，可他起初驱邪不收钱，后来价格也低，慢慢的，无忧阁就这样立起。
他还是知道自己是蠢笨的，不比其他门派，他已是这般，朽木不可雕，他希望他的无忧能不要和自己一样。他寻来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识字，教他武术，教他法术。
可这孩子当真是随了他娘（许无欢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许无忧这点脾气都是因为他那个废物爹），泼辣的很，他不学无术，到处打架，逛花楼。他整蛊先生，他的字写得奇烂无比，让他有点文采更是要了他的老命。
别的他不会，可这武功，他自小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每次都是拿命来博，因此从没败过，他便每天眼瞅着先生教完他剑法，眼瞅着他练剑练到半夜，每次他都装困看这小子是否偷懒，要是真偷懒了出来一顿猛揍，没偷懒练得不好还是一顿猛揍。
再后来，他看着这小子原先在自己膝下，再到腰间，在到自己胸前，后来与自己一般高，最后比自己还高。他就十分欣慰，他也能养活好一个孩子。再后来，这孩子刚成年就练好了延寿诀剑法在世上数一数二，法术也是他人不可比拟的，除了他不识字，不能监督这孩子有些文采外，他当真是尽力了。一想到这儿，他就辛酸，自己没有愧对他娘，这小子在他看来数一数二。
可这小子就是野，若是掌控不好缰绳必然还是会出问题，他不能放松，他依旧还是绷着个脸，对这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哪怕这孩子力气比自己还大，个头比自己还高，他依旧是自己眼里的孩子，就必须得教育。
细想，他给了这孩子锦衣玉食，却从没给过这孩子关怀。他拉不下脸，也不能拉下脸。将来关怀这事儿，交给他媳妇去办吧。
他原本想着，能看到他的小无忧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他这没修过延寿诀的在地底下也能瞑目了，可没成想天不随人意。
一切终究是无缘，他与他的小无忧，也到头了。
但是，他还是得教训他，他若不教以后也没人能收的了他。
“你就是错了！！！！”许无欢抬高嗓门，
“你这第一错，便是冲动！趁我病时偷溜下山想要澄清，可是越描越黑，把事情越闹越大！！！”
“无忧知错。”许无忧跪在地上，不眨眼。
“第二错，便是下贱！我教你跪天地跪父母，父母不在便可跪我，谁允许这么下贱的去跪一些个不干不净的人！他们配吗！！！”
“无忧知错。”
“第三错，便是你功夫不行，还要阻拦我杀人！！”
许无忧立刻死死盯着大哥的脸颊，看到他发鬓微白，看到他的苍老，他绝不可能，让自己大哥替自己抗罪。
“不，我不——”
“你给我闭嘴！”情急之下，许无欢又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怎么，怎么又打无忧了，真是混账，许无欢暗自自责，他自责了十八年，一想到此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弟弟，不能好好补偿，他心中有愧。
“无忧，对不起，大哥是在意你的，大哥..........”
许无忧的胸口紧了紧，这是他大哥第一次告诉自己在意他，要换作平日，这个自小就缺爱，现在压根不知道何为爱的许无忧是开心的，可现在，满腔酸涩。
“许无忧你听着！我时日已是不多，救活死人之术我也是琢磨不透，我离死期不远，因此，现在，你把我杀了，按照我说的做！！！”
“大哥！！！！！”一听到死期，许无忧还是哭了，他虽成年，可是生离死别他最是不能忍耐。
“按我说的做！我说过，这无忧山，这无忧阁，都是你的！现在就是轮到你保护好你的地盘的时候了！你要下不了手，我就自戕，你把我的头割下来，按我说的做！”
“我不可能——”
“闭嘴！我从小教你要狠心，全记到狗肚子里去了！接着，主动告诉他们无忧阁遣散手下，只留下零星，来日再说！！”
这对从小就没受过外部刺激的许无忧来说无疑是艰难的，他虽然小时候苦头没少吃，可权谋人心，他从来天真的很，许无忧就这么如丧家之犬般红着眼看着他大哥，摇摇头。
许无欢难得见着他哭，他久违的笑了，那个笑容倒映着苍老的容颜，不惑之年在他脸上显得愈加深刻，浅浅的胡茬看着他更加的衰老，他真的快不行了。
“我屋里的柜中有我的走马灯，里面有我年轻时见你爹娘的记忆，还有，替我研究好救活死人之术，这是我一辈子的夙愿。以后，这无忧阁就靠你了。”
“大哥——”许无忧的哭喊让许无欢愈发难受，他还不想死，他还没看到无忧成家立业，就算是下九泉也不能舒坦。
“我的小无忧，”许无欢蹲下来，他摸摸弟弟的脸庞，万般不忍，他又多摸了几下，安抚着弟弟，“从今往后，前路漫漫，大哥不能陪你走完，我的小无忧一定要珍重。世上多纷扰，以后少出头，阁里的人多是穷苦人，好好待他们。”
最后，许无欢勉强挤出个微笑，看着这个长得这么出息的小子，他很满意，他唰的抽出许无忧的佩剑，他们快上山了，不能盘桓。
剑上落下道鲜红后坠地，许无欢抹了脖子，鲜血不断流出，他看着崩溃的弟弟抱着自己，看着看着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无忧，成为英姿少年时，鲜衣怒马，看到现在的无忧，如此狼狈。
“大哥..........”许无忧用手堵住出血的颈间，可那血就好像溪水一般流淌，他想要用灵力止血，许无欢一只温暖的手制止了。
“小无忧...别怕，谁都会死的，按我说的做......就....”还未说完，许无欢搭在弟弟手上的手立刻如重石般坠地，他睁着眼睛，看着弟弟，面色温和。
死前他的脑子里都是小无忧那小小的身影，稚嫩的笑声，他从来都护着他的小无忧，如今，再也护不动了，怎能瞑目，怎能不在奈何桥下在黄泉边一步三回头。
院外的声音传来，打杀声，雷雨声，交杂着许无忧错乱的神经。谁都不知道在屋子里他是多么艰难，他生不如死，但他不能让大哥白白为自己送命，谁也不知，这个年仅十八岁的二阁主，是多么艰难的割下他大哥的头颅。
最后。他脸上溅到了大哥的鲜血，他没有再哭。
那天，他站在雨里，浑身湿透，但血腥味仍未洗净他已是粉碎的心腔，他神色淡定，声称已自清门户，裁剪无忧阁手下，以达到这群狗的目的，就在那个雨天，所有人都看着他遣散手下，看着这位即将上任的阁主，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许无忧上位后，无忧阁已是惨淡，哥哥用性命换来的东西，他必须好好守护。他做起了生意，开起了无忧诺，偷偷养下大批暗卫。他在世上的地位逐渐攀升，他用无忧诺看尽了人性的恶心，看着仙门里，众生里互相残杀，他暗杀他算计，他杀死了那些个所谓的正派，害死他哥哥的人，他浪荡他疯癫，没有人能牵住这匹疯马的缰绳。
他要称王，他想称王，他要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跪在他哥哥的墓碑前，可是，他还是悔恨，若是当时他不冲动，他的哥哥或许也就不会死的这么早.........
他在每个日夜里不得安生，他不敢睡觉，他一次又一次的梦到自己割下哥哥头颅的场景，他恐惧，他压抑疯狂。
他去逛花楼，在纸醉金迷中堕落，他已是浑身血污，一辈子都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