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明节。
难得的假期,一中校园空寂下来。原本的计划是母亲许静带着许令仪回乡下,陪伴年迈的外婆去给外公扫墓。然而清晨一通急促的电话打乱了所有安排——
许静经营的火锅店里,两个员工不知为何大打出手,甚至闹到了警局,出了不小的乱子。作为老板,她责无旁贷,只能匆匆换上外套,满脸焦灼地叮嘱女儿几句,便火急火燎地赶去处理。
计划落空,许令仪只能独自在家等待。许静临行前紧急拨通了毕腾飞的电话,让他负责送女儿回乡。
电话那头,毕腾飞似乎有些支吾,正想推脱,就被许静夹枪带棒地“提醒”了几句,最终也只能无奈应承下来。
许令仪安静地收拾好简单的背包,坐在客厅里等待父亲的到来。窗外春光明媚,却带着几分清明的肃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静离开没多久,手机屏幕亮起,是毕腾飞的信息:
毕腾飞:令仪,公司这边突然有急事,实在走不开。我已经安排好人过去接你了,车一会儿就到楼下,你直接下去就行。
许令仪看着信息,心里了然。安排的人?估计是父亲的司机吧。她回复了一个“好的”,起身走到窗边张望。
约莫半小时后,毕腾飞的电话再次响起,告知车已停在楼下。许令仪背上书包,快步下楼。楼门口,那辆线条流畅、颜色扎眼的布加迪威龙果然静静停在那里,在略显老旧的居民楼前显得格格不入。
她心里装着扫墓的时间,脚步有些匆忙,并未细看驾驶座的人影,径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坐了进去。
一股清冽好闻的、带着点雪松气息的香水味瞬间包裹了她。她低头,习惯性地把沉重的书包抱在胸前,目光随意一瞥——落在握着方向盘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这绝不是中年司机略显粗糙的手!
许令仪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驾驶座上,乔书珩侧过脸,对她露出一个仿佛春日阳光般和煦,却让她瞬间头皮发麻的笑容。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她死死捂在喉咙里。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抓车门把手,恨不得立刻消失!父亲!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让乔书珩来送自己?!这简直……荒谬又窘迫!
“好久不见。”乔书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没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惊惶,“一直想试试毕叔叔这辆‘陆地飞行器’的手感,可惜总没机会。今天正好开着,听说你要去乡下,顺路,就当是……让我过把瘾?”
许令仪:“……”
她感觉自己的语言功能彻底瘫痪了。拒绝?用什么理由?外婆还在乡下等着,扫墓的时间是约定好的,难道打电话说因为送她的人是乔书珩,所以要推迟?这简直比坐他的车更让她无地自容!
所有的挣扎在现实的铁壁前溃不成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那……麻烦你了。”
说完,近乎是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用力拉过安全带,“咔哒”一声扣紧。
引擎发出低沉而澎湃的轰鸣,车子平稳地滑出小区,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乔书珩的手确实生得极好,修长,指节清晰,稳稳掌控着昂贵的方向盘,动作流畅而自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年轻男性的吸引力。
车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许令仪紧紧闭着眼,试图用假寐来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
然而,在某个红灯亮起的间隙,她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你似乎……总是很紧张?”乔书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探究的温和。
许令仪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睁开眼,恰好撞进他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里。他正侧头看着她,唇角微扬,仿佛早已看穿她的伪装。
“我就知道你是装睡。”乔书珩轻笑出声,带着点了然和促狭。
绿灯亮起,他收回目光,重新启动车子。“好像每次见到我,你都不太……‘待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嗯,这个词用得准吗?”
“不是!”许令仪下意识地否认,声音有些急切,随即又懊恼地咬了下唇。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我只是……不太会和男生相处。我妈妈……她从小管我就很严。”
她低声解释,像是在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拘谨寻找一个合理的出口。
“原来如此。”乔书珩了然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还是别的什么?“难怪养成你这副……”他尾音拖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标准的‘乖乖女’模样。”
“乖乖女”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许令仪一下。她微微蹙眉,心头掠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被贴上了某种刻板的标签。
同时,她猛然惊觉——自己今天说的话似乎太多了!不知不觉间,竟让这个她默默注视着的少年,如此轻易地“侵入”了她习惯性封闭的领地。
即便他是她心底的秘密,这种被窥探、被评价的感觉也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想听点什么吗?”乔书珩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他伸手打开中控台的音响,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开始挑选歌曲。
许令仪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却盘旋着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念头:他是在……刻意找话题?甚至,有点像是在——讨好自己?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再次失序。
“我……都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舒缓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紧接着是一个清澈而略带伤感的女声:
“我问为什么。那女孩传简讯给我,而你为什么……不解释低着头沉默,我该相信你很爱我,不愿意敷衍我,还是明白……你已不想挽回什么……”
孙燕姿独特的嗓音在封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许令仪有些意外,忍不住侧目看向乔书珩:“你……也喜欢孙燕姿?”
乔书珩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倒也没有。是上次在KTV,听唐米乐唱过这首,觉得……旋律和歌词都蛮特别的,就记住了。”
唐米乐……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许令仪平静的表面下激起千层涟漪。原来,唐米乐生日那天,他也在。
原来,这首歌是他从米乐那里听来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爬上心头,混杂着失落和一种莫名的了然。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阳光明媚,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然而,许令仪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悄然偏离了她原本以为清晰而稳固的轨道。
车窗外是清明的世界,车厢内,她的心绪却如被风吹乱的柳絮,纷乱难平。
清明时节的细雨刚刚停歇,山间空气湿漉漉的,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许令仪挽着外婆的胳膊,两人提着一大袋沉甸甸的冥币,步履缓慢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外婆的手格外灵巧,早已在家中折好了满满一篮子金灿灿的元宝。
各自持着当作拐杖的竹杖,她们终于来到了外公长眠的山坡。
外公的墓藏在山坳深处,格外僻静。外婆佝偻着腰,蹲在墓前,用竹杖小心地拨弄着燃烧的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
她絮絮地念叨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山间微凉的空气里飘荡:“老头子,在那边要好好的,别舍不得花……保佑咱静静生意顺当,平平安安。保佑咱令仪啊,好好念书,考上个好大学,将来找个稳稳当当的好工作……”
纸灰随着热气打着旋儿升起。
许令仪默默跪在外婆身侧,听着外婆这些年年相似的祈愿,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外公走得太早,留给她的是童年模糊却温暖的碎片——
那个总把最好的留给她、恨不得把天上星星都摘下来哄她开心的老人。
此刻,思念如同这山间的湿雾,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
烧完纸钱,外婆拿出准备好的小挂鞭。她年岁大了,腿脚不便,点炮仗的事自然落在许令仪身上。
第一次点炮仗时,她吓得手直抖,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点着引线,捂着耳朵跑得飞快。后来是妈妈许静慢慢教会了她,如今已是熟稔。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引信,迅速退开几步。“噼啪”的脆响瞬间撕裂了山林的寂静,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开来。
外婆抬头望了望天,雨后初晴,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林间的鸟儿也欢唱起来。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转头看向外孙女:“令仪啊,看这天多好。要不要跟外婆去后山转转?扯点嫩竹笋?中午外婆给你炒个竹笋炒肉,香得很!”
许令仪难得回来陪外婆,连忙点头应下:“好呀外婆!” 祖孙俩便离开墓地,往更深的山林里走去。
清明雨后的土地松软肥沃,竹林里,褐色的笋尖顶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落叶,遍地冒头,鲜嫩可爱。许令仪眼疾手快,动作麻利,专挑那饱满鲜嫩的笋尖下手,手指一掐一掰,清脆的“咔嚓”声不断响起。
不一会儿,她怀里就抱了满满一捧,沉甸甸的。她利落地弯腰扯了几根韧性十足的野草,三下五除二就把笋捆得整整齐齐。
外婆在一旁看着,外孙女那专注又灵巧的样子,让她心里暖融融的,越看越是欢喜。
许令仪抱着竹笋走在前面,一边用竹杖拨开挡路的灌木杂草,一边给外婆开路。
山路本就崎岖,雨后更是湿滑。走到一片格外茂密的杂草丛时,她脚下猛地一空!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骤然失重,眼前景象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砰”的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一个深坑底部。
“嘶——”剧烈的疼痛瞬间从手肘和膝盖处炸开,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眼前金星乱冒,她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眩晕中回过神,头顶就传来外婆惊恐欲绝、变了调的呼喊:“令仪——令仪啊——!你在哪儿啊?”
坑底光线昏暗,许令仪强忍着钻心的疼,努力仰头向上回应,声音虚弱发颤:“外婆……我在这儿……我没事……您别担心……”
洞口离地足有五六米高,外婆焦急的脸庞在洞口边缘晃动,声音带着哭腔:“令仪别怕!别乱动!这肯定是老早以前留下的猎洞……你等着,外婆这就去找人!别怕啊孩子!” 脚步声伴着外婆焦急的喘息声匆匆远去。
许令仪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喘息,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等最初的剧痛和眩晕稍缓,她才借着洞口透下的微光查看自己。两只手肘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正慢慢往外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
更糟的是右脚脚踝,稍稍一动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根本无法着力——怕是脱臼了,甚至可能骨折了。
许令仪掉进猎洞的消息传到许静耳朵里时,她正在派出所处理两个打架斗殴的员工。
那两人还在面红耳赤地互相指责推诿,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许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女儿受伤的消息像一记闷棍砸在心上,让她瞬间气血上涌。
她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打断两人的聒噪:“都给我闭嘴!你们谁先动手的破事儿,留着跟警察掰扯!现在,立刻,马上!你们两个,被开除了——”
吼完,她甚至没看那两人错愕的表情,抓起包,心急如焚地冲出派出所,拦了车就直奔医院。
医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浓重的中药味。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许令仪手肘的擦伤涂抹碘伏,冰凉的药液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许令仪紧咬着下唇,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强忍着没叫出声。她的右脚脚踝已经打上了厚厚的白色石膏,僵硬地搁在病床上。
许静冲进病房,一眼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心都揪紧了,声音急切而紧绷:“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许令仪抬头看到妈妈,努力想挤出个笑容安抚她:“妈,别急。就是陪外婆拔笋,下山时不小心踩空掉洞里了……外婆没事,就是吓着了,我让她先回去歇着了。”
许静环顾病房,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气质沉静。
许令仪连忙介绍:“妈,这是我同班同学乔书珩,也是……也是爸爸好朋友乔叔叔的儿子。今天是他送我去的外婆家,也是他发现我掉洞里,叫了人把我救出来的。”
许静这才定睛仔细看向乔书珩,少年眉目清朗,眼神沉稳,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镇定。
她连忙上前,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好孩子,真是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今天多亏有你,辛苦你了!”
乔书珩微微欠身,声音温和:“阿姨您别客气,许令仪没事就好。”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毕腾飞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赶路的仓促和担忧。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女儿的情况,许静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和担忧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转身,劈头盖脸就朝他吼了过去:“毕腾飞!看看你干的好事!这就是你说的好好弥补女儿?!你人呢?孩子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毕腾飞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砸得一愣,脸上掠过明显的尴尬和愧疚,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许静,我……公司那边临时……”
许静根本不想听,她疲惫又愤怒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声音冰冷而坚决:“行了!什么借口理由我都不想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乔书珩见状,适时地开口告辞,声音依旧平静有礼:“叔叔阿姨,既然你们都在,我就先回去了。许令仪,你好好休息。”
许静立刻收敛了怒容,再次转向乔书珩,语气诚挚:“好孩子,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阿姨记在心里了。下次一定来阿姨的火锅店,阿姨亲自招待你,千万别客气!”
乔书珩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许令仪,这才转身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的火药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许静实在不想当着女儿的面再和毕腾飞争执,那只会让令仪更难受。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休战协议,各自收敛了情绪,重新坐回病床前。
许静倾身向前,仔细掖了掖女儿腿边的被角,动作轻柔,声音也放软了:“还疼得厉害吗?脚踝感觉怎么样?”
毕腾飞也连忙凑近,笨拙却努力地想表达关心:“是啊令仪,想吃什么、喝什么,跟爸爸说,爸爸这就去买。”
看着父母脸上掩饰不住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许令仪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暖意。
她摇摇头,声音带着点虚弱:“好多了,妈,爸,你们别担心。”
许静想了想,转头对毕腾飞道:“你去医院附近看看,找家干净的餐馆,买点好消化的营养饭菜回来,排骨汤、蒸蛋什么的,清淡点。令仪得好好补补。”
毕腾飞立刻应声:“好,好,我这就去!” 他像是得了重要任务,脚步匆忙地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许静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女儿没受伤的手,掌心温暖。“睡会儿吧,妈在这儿陪你。”
许令仪顺从地闭上眼,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消毒水若有似无的味道。
然而,闭上眼睛,方才父母的争吵反而模糊了,另一个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的脑海——是那个幽暗潮湿的猎洞底部。
意识回笼时,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头顶洞口透下的光线里,灰尘在不安地舞动。就在她茫然无助,强忍着不哭出声时,洞口的光线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
紧接着,一条粗粝的麻绳被抛了下来。然后,那个身影,乔书珩,竟抓着绳子,动作利落而沉稳地滑了下来!
尘土簌簌落下,他单膝点地,稳稳落在她身边。洞口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少年微喘着气,额前碎发被汗水微微濡湿,沾着点泥土,眼神却像穿透黑暗的星子,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急切地落在她身上:“许令仪!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洞底的阴冷潮湿都被他身上带来的、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暖意驱散。
许令仪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从天而降”,是这般模样。
后来,村民们合力把她从深坑里拉了上去。下山的路崎岖漫长,外婆年迈,村民是长辈,背她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乔书珩身上。
他转过身,在她面前微微蹲下,声音依旧平稳:“上来吧,小心脚。”
伏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稳当的背上,许令仪努力用没受伤的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尽量不给他增加负担。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清冽又干净的、像雨后松林般的淡淡气息,与他额角汗水的微咸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山路颠簸,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疼痛,但在这种奇特的贴近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下,那份痛楚似乎也变得遥远了。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偷偷地希望,这条蜿蜒下山的路,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