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愚人节。清晨的空气还带着昨夜未散的凉意。
许静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火锅店在愚人节前夜就预订爆满，排了上百桌，她这个老板兼主心骨必须早早去坐镇。
门锁轻微的“咔哒”声惊动了浅眠的许令仪，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听着母亲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又沉入了回笼觉的暖意里。
再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时钟指向十点。许令仪趿拉着拖鞋，穿着柔软的睡衣，慢吞吞地洗漱完毕。
她习惯性地坐到书桌前，摊开上周的小测验卷，将错题一一订正，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接着，又是一套理综模拟卷，安静的房间只剩下翻页和书写的节奏。
十一点四十五分，胃袋发出轻微的抗议。许令仪看了一眼挂钟，起身走进厨房，给自己简单煮了一碗清汤面。
她坐在餐桌前，没什么滋味地囫囵吃完，收拾干净碗筷，又在沙发上蜷了十分钟，打了个短暂的盹。醒来时眼皮还有些沉重，趁着那股午睡后的迷糊劲儿，她点开平板看了一集节奏缓慢的电视剧，权当放松。
下午的时光依旧被试卷填满。三套语数英主科卷做完，窗外的天色已染上淡淡的暖橘。许令仪这才伸了个懒腰，收拾好东西，准备赴和唐米乐的约。
两人在小区门口碰头，正商量着坐哪路公交去万达广场，一辆线条极其流畅、通体闪烁着昂贵光泽的深蓝色布加迪威龙，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不远处的路口。
那低调却难掩奢华的气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毕腾飞带着明显讨好和期待的笑脸，他冲着许令仪的方向用力招了招手。
“令仪！”唐米乐惊讶地停下脚步，扯了扯好友的袖子，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你看那辆车！车里那个人，是不是在冲我们招手？” 她看着那笑容可掬、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满脑子都是问号。
许令仪看到毕腾飞，心里了然。她之前确实顺口提过今天下午要和唐米乐去万达。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言而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接送她，参与她的生活。
许令仪心里有些无奈，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她挽起唐米乐的胳膊，轻声说：“米乐，那是我……爸爸。”
“爸……爸爸？！”唐米乐瞬间石化，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她当然知道许令仪是单亲家庭，从小跟着妈妈长大，从未听她提过父亲。
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还开着天价豪车的“爸爸”，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一时竟组织不起合适的语言，只能愣愣地看着毕腾飞，又看看许令仪，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
毕腾飞笑容更盛，带着长辈的亲和力，主动招呼道：“你就是令仪的好朋友唐米乐吧？常听令仪和她妈妈提起你，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他热情地示意，“快别在路边站着了，上车吧！叔叔送你们去万达，一脚油门的事儿，比挤公交舒服多了。”
许令仪对唐米乐安抚性地笑了笑，拉着还有些懵的好友走向那辆引人瞩目的豪车。唐米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许令仪塞进了宽敞舒适的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许令仪的胳膊，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毕腾飞熟练地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他透过后视镜，仔细地、充满爱意地看着后座上的两个女孩，特别是他失而复得的女儿，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忍不住感慨：“我们家令仪啊，性格文静内向，平时多亏有你米乐带着她一起玩，让她活泼开朗些。叔叔真得谢谢你。”
唐米乐这才从巨大的冲击中稍微缓过神，听到毕腾飞的话，连忙摆手，恢复了点往日的爽朗：“叔叔您太客气了！是令仪不嫌弃我才对！我妈总说我是‘女儿身，男儿心’，皮实得很！” 她说着还做了个鬼脸。
毕腾飞闻言哈哈大笑，笑声洪亮而真诚：“哎！怎么能这么说自家闺女呢！不管是什么性格，自己家的孩子，在父母眼里那都是怎么看怎么爱，怎么都顺眼！”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许令仪，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们家令仪这样的，安静懂事，我就觉得特别好。”
唐米乐被毕腾飞直白又热烈的父爱宣言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好友。许令仪微微垂着眼，嘴角却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短短三公里的路程，在毕腾飞努力营造的轻松说笑氛围中飞快驶过。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车内，一种由震惊、试探到逐渐接纳的微妙暖意，正在缓缓流淌。
万达广场在周末傍晚人声鼎沸，霓虹闪烁，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小吃的香气和欢快的音乐声。
许令仪和唐米乐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刚把热乎乎的关东煮吃完，签子扔进垃圾桶，唐米乐又兴冲冲地拉着她挤进一家网红饮品店，买了两杯名字奇特的“鸭屎香柠檬茶”。
许令仪好奇地吸了一大口，瞬间被那股强烈的、混合着柠檬酸涩与独特茶香的奇异味道冲击得皱起了小脸：“唔！这什么味道啊！”
唐米乐看着她扭曲的表情，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大笑：“哈哈哈，我觉得超好喝啊！酸酸甜甜的，很解腻！你要实在喝不惯，你那杯给我！” 她作势要去抢。
许令仪如蒙大赦，赶紧把杯子塞进唐米乐怀里，仿佛丢开一个烫手山芋。为了压住嘴里那股怪异的余味，她又转身去买了一份冰爽的清补凉，小口小口地吃着里面的椰奶和水果。
两人看了看时间，电影开场在即，便朝着电影院入口走去。
就在她们即将踏入自动玻璃门的瞬间——
“许令仪？！唐米乐？？”
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自身后响起，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
两人疑惑地停下脚步，在熙攘的人群中四处张望，一时没分辨出声音来源。待她们转过身，目光扫过几拨人后，才看清几步开外站着的郝帅。他正咧着嘴，朝她们挥手。
“郝帅！”唐米乐也扬起笑容，挥手回应。
郝帅几步小跑过来，气息微喘，脸上带着惯常的促狭笑容：“哟嗬！真稀罕啊！两位大学霸，周末黄金时间不在家跟五三死磕，跑出来活动筋骨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唐米乐指了指头顶巨大的电影海报，爽快地说：“来看电影放松一下呗！你呢？什么活动？也来看电影？”
郝帅先是对着许令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耸耸肩，语气轻松随意：“我和乔书珩约了，打算去前面那个新开的清吧坐坐，听听驻唱，顺便……喝点小酒，感受下成年人的夜生活。”
他故意拖长了“成年人”几个字的音调，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乔书珩”三个字像一枚细小的石子，精准地投入许令仪平静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涟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迅速在郝帅周围搜寻，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你们还喝酒？！”唐米乐适时地惊呼出声，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语气里混合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提议的敏感反应。
郝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大咧咧地指向许令仪：“大哥，放轻松！这里就许令仪一个货真价实的未成年，我和乔书珩喝点小酒怎么了？又不犯法。”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许令仪被他这么一指，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她指的是自己未成年这件事，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被打上“特殊标签”的不适感。
郝帅挑了挑眉，一副“这有什么”的表情：“嗨，帮老班登记学籍信息的时候瞟到的呗，你生日不是还差几个月嘛。”
他解释得轻描淡写，却让许令仪觉得自己的秘密被无意间摊开在阳光下，脸颊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嗓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哈喽，好巧。”
乔书珩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他穿着简单的休闲装，身姿挺拔，目光先是落在唐米乐身上，随即礼貌性地转向许令仪点了点头，最后才看向郝帅。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
“大哥！你可算从厕所出来了！” 郝帅立刻夸张地嚷嚷起来，一把揽住乔书珩的肩膀，“我都在冷风里等你快二十分钟了！你是掉进去了还是怎么着？” 他毫不留情地吐槽着好友的“迟到”。
乔书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抬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神略显飘忽，显然不想正面回应郝帅关于“厕所二十分钟”的调侃：“咳……” 他含糊地带过，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郝帅没再深究，眼珠一转，指着灯火通明的电影院入口，兴致勃勃地提议：“哎，她们俩要去看电影，咱们那个清吧还得半个多小时才热闹起来呢，干等着多没劲！要不……”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在乔书珩和两个女孩之间来回扫，“咱们也凑个热闹，一起看场电影得了？时间正好够！”
许令仪几乎要把“不”字说出口了。和乔书珩一起看电影？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心跳加速，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嘴唇微张。
与此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唐米乐，在听到郝帅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尤其是意识到这意味着要和乔书珩一起看电影时，脸颊和耳垂“唰”地一下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绯红。
幸好她今天披散着长发，浓密的发丝恰好垂落，巧妙地遮住了那对红得发烫的耳朵，才没让这份少女的羞涩暴露在众人面前。
郝帅、唐米乐、许令仪，三道目光，带着不同的情绪——期待、羞涩、无措——齐刷刷地聚焦在乔书珩身上，等待他的决定。
乔书珩的目光在唐米乐泛红的脸颊上飞快地掠过，又扫过许令仪略显紧绷的神情，最后落在郝帅那张写满“快答应”的脸上。他沉默了一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行吧。”
“得嘞！”郝帅欢呼一声，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不由分说地揽着乔书珩的肩膀就往电影院售票处推，“走走走，买票去！动作快点，别磨蹭！”
许令仪那句拒绝的话，终究还是无声地咽了回去。她看着被郝帅半推半就带走的乔书珩，又看了看身边努力平复呼吸、试图让脸上红晕褪去的唐米乐，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跟了上去。
一场计划中的闺蜜电影，就这样变成了气氛微妙的四人行。
影厅灯光熄灭，银幕亮起。《不能错过的只有你》——一部主打青春遗憾与重逢爱情的国产片——拉开了序幕。
许令仪和唐米乐挨着坐在中间，郝帅紧邻唐米乐外侧，而乔书珩则坐在郝帅旁边，与许令仪隔着两个位置。
电影的情节在眼前流转，许令仪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目光根本无法聚焦在银幕上，眼角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身侧的乔书珩。
黑暗中，他轮廓分明的侧影显得格外清晰。她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探入两人座位之间共享的爆米花桶里，指节微微弯曲，捻起几颗金黄的爆米花。
然后，是那细微却在她耳中被无限放大的声音——爆米花被送入口中，牙齿轻轻咬合，发出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脆响，接着是慢条斯理的咀嚼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在相对安静的影厅里，仿佛就响在她的耳畔。
怎么会有人……连吃个爆米花都这么……性感？
这个大胆而羞耻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脑海，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许令仪。她被自己这个近乎“老色鬼”般的想法吓得心脏狂跳，脸颊在黑暗中倏然滚烫。
她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不合时宜的绮念连同那恼人的咀嚼声一起甩出去，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座椅扶手。
“嗯？怎么了？” 坐在她旁边的唐米乐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突然的小动作，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影厅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啊？没、没什么。” 许令仪慌忙收回心神，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心虚，赶紧把视线强行钉在银幕上，“演……演到哪里了？”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唐米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深究，吸了一口冰凉的可乐，小声解说：“喏，就这里，男女主久别重逢，发现彼此都还惦记着对方呢，开始互相试探，算是……动心了吧？”
她努了努嘴示意银幕上眼神拉丝的男女主角。
仿佛为了印证唐米乐的话，银幕上适时地响起了一段温柔缠绵的背景音乐，男女主角的脸庞在柔光下越靠越近……
就在这暧昧气氛酝酿到顶点之时——
“啪！啪！啪！”
影厅内环绕的立体声骤然被切断！几盏刺目的红色射灯毫无预兆地亮起，瞬间将整个影厅染上一层喜庆的淡红色光晕！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
只见他们正前方几排的位置，一个年轻男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变魔术般地从座位底下抽出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然后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面向身旁显然同样震惊、捂着嘴的女孩，大声喊道：“嫁给我吧，婷婷！我爱你！”
死寂只持续了一秒。
随即，整个影厅像被投入了沸水，瞬间“轰”地一声沸腾了！后排、前排、侧面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张望，兴奋的尖叫声、口哨声、起哄声震耳欲聋：
“嫁给他！嫁给他！”
“亲一个！亲一个！”
“哇塞！答应他！”
郝帅反应最快，几乎是跳着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嗓门洪亮地跟着人群一起喊：“嫁给他！亲一个！哥们儿牛逼！” 声音大得盖过了旁边的其他人。
唐米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和郝帅的“近距离轰炸”震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但脸上也抑制不住好奇和兴奋，探着身子往前排张望，小声嘀咕：“天啊……好勇啊……”
一片喧闹中，许令仪却只觉得这红色的灯光刺眼无比，四周鼎沸的人声像无数根针扎着她的耳膜，让她心烦意乱，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乔书珩的方向。
只见他依旧安稳地坐在座位上，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
红色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侧着头，看着前方求婚的热闹场景，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郝帅那种狂热的兴奋，也没有像她这样明显的不适，更像是一个冷静的、带着点疏离感的旁观者。
他甚至还随手又拿起一颗爆米花，慢悠悠地放进嘴里。
这场充满戏剧性的求婚小插曲终于在女主角羞涩点头、两人相拥热吻中落下帷幕。灯光恢复，电影继续播放。
然而，对于许令仪来说，那根连接她与电影剧情的线，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断了。
她的思绪完全被刚才的混乱、那刺眼的红色、以及乔书珩在喧嚣中那份格格不入的沉静所占据。
她强迫自己盯着银幕，但画面和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进入她的脑海。她仿佛坠入了自己的思绪迷宫，在里面兜兜转转，直到银幕上突然亮起片尾字幕，灯光大亮，周围响起座椅翻动和离场的人声，她才猛然惊觉——电影结束了。
“啊？这就完了？” 郝帅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似乎还没从刚才求婚的兴奋和电影的后劲里出来，“感觉后面节奏有点快啊！”
唐米乐也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长长舒了口气。她还沉浸在剧情里，尤其是刚才求婚的场景似乎又勾起了她对电影本身的评价欲。
她撇撇嘴，带着点挑剔口吻吐槽道：“剧情还行吧，就是这男女主的演技……啧，也太木了吧！尤其是哭戏，干嚎不掉泪，看得我脚趾抠地！让我来演，肯定比她演得真情实感多了！”
她说着，还模仿了一下女主夸张的表情，逗得郝帅哈哈大笑。
许令仪沉默地站起身，随着人流向外走。刚才的两个小时，对她而言，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心绪不宁的梦。
银幕上演了什么，她几乎毫无印象，只有黑暗中爆米花的脆响、刺目的红光、以及那个沉静侧影的轮廓，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