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周六的清晨,第一缕熹微晨光刚漫过窗棂,闹钟便急不可待地嗡嗡作响。几乎在它嘶鸣的第一秒,许令仪的手指便精准地按下了静音键,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早已在梦中演练了千百回。

她掀开薄被起身,赤脚踏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卫生间。水流声哗哗响起,唤醒新的一天。洗漱完毕,她走进狭小的厨房,熟练地灌满水壶,按下开关,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壶底。

趁着烧水的间隙,她熟练地起锅烧水,煮了两碗清汤挂面,轻轻卧进两颗饱满的鸡蛋,蛋清迅速凝固,包裹着颤巍巍的蛋黄。

面香刚刚弥散,母亲许静也推门出来了。看到女儿已经端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许静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这么早?”她轻声问,带着晨起的沙哑。

许令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低头专注地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汤汁也喝得干净。

放下碗筷,她径直走向房间内墙角的衣柜,打开门,在一众素色衣物中挑拣出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

换上白裙,她站在那块陪伴了她许多年的落地镜前。镜中的少女身姿窈窕,纯净的白色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了几分不染尘埃的清纯与朝气。

而后又披了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她抬手,灵巧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垂顺的麻花辫,发尾柔顺地搭在肩头,镜中人儿瞬间多了几分温婉可人的旧时光气息。

目光缓缓扫过这个住了十八年的逼仄空间: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便是全部。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母亲不容置喙的气息——除了学习,任何旁逸斜出的“兴趣”都被视为多余。许令仪的眼神在简朴的家具上停留片刻,最终归于平静。

母女俩收拾停当下楼。电梯门开,正巧遇见牵着宠物狗的邻居阿姨。

阿姨的目光在许令仪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赞叹:“哎哟,是令仪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才多久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漂亮了!”

许令仪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谢谢阿姨。”

许静驾车,载着女儿驶离了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熟悉的乡村小路出现在眼前。

外婆独自居住的小院在夏末清晨的阳光里静静安卧,青砖黛瓦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院墙边探出几丛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浮动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车子刚在院门口停稳,许令仪便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外婆!”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正在院子角落麻利地处理一只土鸡的外婆闻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深深的褶皱:“哎!我的乖宝来啦!”

许静跟着下车,看到母亲手里的活计,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无奈的心疼:“妈,不是电话里跟您说了嘛,随便吃点家常菜就行!您身体本来就不好,又折腾这些费力的活儿……”

外婆一边利索地揪着鸡毛,一边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瞎说!我的宝贝女儿和外孙女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没点像样的荤腥?说出去像什么话!再说了,我们令仪马上要高考,多辛苦啊,就得吃点自家养的土鸡补补身子骨,外面买的哪有这个味儿……”

她说着,将拔好毛的光鸡递给走近的女儿许静,示意她帮忙处理后续,又朝许令仪努努嘴,“乖宝,别在这儿沾腥气,去屋里玩!”

许令仪听话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被外婆脚边那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吸引。它亲昵地蹭过来,绕着她的腿打转,尾巴摇成了小风扇,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满是欢喜。

许令仪蹲下身,笑着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小狗立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厨房里,土鸡在砂锅里炖煮的浓郁香气霸道地飘散开来,渐渐盈满了整个小院。

许令仪早上吃的那一小碗面条早已消化殆尽,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她起身,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

刚走到虚掩的厨房门口,里面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对话声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妈,他……令仪的爸爸,前几天又来找我了。”是母亲许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迟疑,伴随着水流冲洗食材的哗哗声,“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令仪提这事。”

灶台边,许外婆正掌着勺,在锅里翻炒着什么,闻言动作顿了顿,锅铲在铁锅里刮出略显刺耳的声响。

她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唉……静啊,当年我就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你跟他好!他们家门槛高得像座山,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咱们这小门小户。你呢?心气儿也高,分手了还非要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令仪这孩子是没得挑,乖巧懂事又争气,可我这心里头,最疼的还是我闺女你受的苦啊!”话语里是掩不住的心疼与旧怨。

“妈……是女儿当年不懂事,太倔了……”许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可……可他说,他妻子过世好几年了,家里老爷子现在身体也……也很不好了。他的意思是……”

“意思?”许外婆猛地提高了声调,手里的锅铲重重敲了下锅沿,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语气陡然加重,“意思是他现在翅膀硬了?家里没人能管他了?终于能当家作主了,所以想起你们娘俩,要把你们‘接回去’了?”那“接回去”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意味。

她一直看不上那个男人,觉得他优柔寡断,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却偏偏要来招惹自己的女儿,留下一笔糊涂账。

厨房里沉默了片刻,只有锅里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半晌,许外婆像是耗尽了力气,长长地、沉沉地又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罢了……静啊,你和他之间那些陈年旧账,是你自己的事,妈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妈只是……只是心疼你们娘俩。至于令仪……”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苍凉的理解,“这孩子从小就没尝过一天有爹疼的滋味。她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于她而言,如果……如果她想认,想接触接触那个给了她一半血脉的人……唉,也随她吧。”

门外的许令仪,像一尊被定住的石像,指尖悄然掐进了掌心。

厨房里飘出的诱人肉香,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KTV里,正是喧嚣鼎沸的时刻。唐米乐所在的包厢,K328,音乐震耳欲聋,斑斓的镭射光球在天花板旋转,将光斑洒在嬉笑打闹的少男少女身上。

她和几个相熟的同班同学正沉浸在热络的气氛里,有人扯着嗓子飙高音,有人围着桌子激烈地摇骰子、碰杯畅饮,笑声和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唐米乐刚结束一首歌,趁着下一首还不是自己的间隙,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包厢里的烟味和热浪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她推开厚重的隔音门,走廊里相对安静的空气涌来,让她舒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几捧清凉的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那份燥热和微醺。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也让她清醒了几分。整理了下额前微湿的刘海,她又拐向前台,打算再买几瓶冰镇饮料回去给大家解渴。

“老板,麻烦拿这几瓶……”她指着冰柜里的饮料,正低头翻找钱包准备付钱。

“唐米乐?”一个略带惊讶的熟悉男声在身后响起。

她下意识地回头,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只见郝帅正站在几步开外,标志性的笑容挂在脸上,而在他身后半步,那个颀长沉默的身影,不是乔书珩又是谁?

他斜倚着墙壁,双手插在黑色裤兜里,微卷的栗色碎发在迷离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身简单的黑色装束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却偏偏又牢牢吸引着人的视线。

唐米乐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连忙扬起一个笑容掩饰:“哈喽,好巧啊!你们也在这儿玩?”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飞快扫过乔书珩,又迅速收回,落在郝帅脸上。

郝帅大大咧咧地走近几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微湿的鬓角和手里的饮料上停留片刻:“哟,你这儿有局啊?”

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

“嗯……是啊,”唐米乐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饮料瓶上冰凉的水珠,鼓起勇气,目光再次试探性地飘向乔书珩,声音轻快了几分,“今天我过生日,就在前面K328。要不……一起过来玩会儿?” 邀请的话说出口,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

“生日啊?那必须得凑个热闹!”郝帅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主儿,不等乔书珩表态,胳膊一伸就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就要往里走,“走走走!”

被郝帅推着往前迈了一步的乔书珩,脚步却顿住了。他没有挣脱郝帅,只是目光平静地掠过唐米乐,然后自然地伸出手,将前台柜台上她刚买的那几瓶饮料,一瓶一瓶地抱了起来,稳稳地拢在怀里。冰凉的瓶身贴着他黑色的衣料,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了一小片。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迈开步子,跟在郝帅身边,朝包厢区的方向走去。

“几号包厢啊?”郝帅走出几步,回头大声问道。

唐米乐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尤其是乔书珩那道高大、沉默、抱着饮料的黑色身影,在光怪陆离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实在很高,目测至少一米八五,微卷的栗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简单的黑色T恤勾勒出少年人宽阔的肩膀线条。这突如其来的偶遇和邀请,让她脑子有点发懵,直到郝帅再次出声询问,她才猛地回神:“啊?哦!K328!”

当郝帅推开K328包厢门,乔书珩抱着饮料紧随其后走进来时,原本喧闹的包厢瞬间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起哄声。

“哇靠!乔书珩?!”

“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他!”

“乐乐!快看!你面子也太大了吧!”

“该不会是知道今天是咱们唐米乐生日,专程找过来的吧?” 有人故意拉长了语调调侃,目光在唐米乐和乔书珩之间暧昧地扫来扫去。

郝帅笑嘻嘻地跟众人挥手打招呼,熟练地融入气氛:“行了行了,别瞎起哄了!来来来,哥几个,把酒递过来,咱们给寿星好好热闹热闹!”

他自然地接过乔书珩怀里的一部分饮料分发给大家。

包厢里的气氛因为两个“意外来客”尤其是乔书珩的出现,变得更加热烈躁动。就在这时,巨大的液晶屏幕上跳出了下一首歌名——正是唐米乐点的《素颜》。熟悉的旋律前奏响起,立刻有人把话筒塞到了她手里。

“乐乐!你的歌!”

“快唱快唱!”

唐米乐深吸一口气,握着话筒走到包厢中央的小舞台区。镭射灯的光束扫过她的脸,前奏结束,她定了定神,开口唱出第一句,清甜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又是一个安静的晚上,一个人窝在摇椅里乘凉……”

唱到第三句 “我承认这样真的很安详,和楼下老爷爷一样”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极其自然地、仿佛练习过千百遍般,稳稳地垫了进来,完美地契合着她的旋律。那声音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了喧嚣的背景音。

唐米乐心头猛地一跳,歌声都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循声望去——只见乔书珩不知何时也拿起了另一只话筒,正微微侧身,目光穿过晃动的光影和人群,精准地投向她。两人的视线在嘈杂混乱的空气中猝然相遇、牢牢锁住。

那一刻,仿佛整个包厢的喧嚣嬉闹、震耳的音乐、闪烁的灯光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迅速褪色、模糊、远去。唐米乐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是老旧的电视机失去了信号,只剩下嗡嗡的白噪音。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握着话筒的手,只是凭借着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机械地、一字不差地唱出后续的歌词。她的歌声依旧清亮悦耳——音乐老师曾不止一次夸赞过她音色纯净,是块未经雕琢的好玉,只是缺乏系统的训练。

然而此刻,她的全部感官,都只聚焦在那道穿越人群、沉静而专注的目光上,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猛烈地撞击着。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许家母女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京市时,已是傍晚时分。

母亲许静的手机几乎在她踏进家门的瞬间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似乎是店里出了什么急事。许静匆匆交代了几句,连围裙都来不及解下,便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许令仪:

“店里有点麻烦,我得去处理下,你自己弄点吃的!”话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引擎的轰鸣声很快消失在小区门口。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许令仪一个人。她默默地把那张带着母亲体温的钞票放进书桌角落那个充当储蓄罐的旧月饼铁盒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盒子里已经躺了一些零散的纸币和硬币,是她平时攒下的。她想了想,从里面抽出一张二十元的,也下了楼。

春日的傍晚,小区门口的人行道旁却异常热闹。各式各样的小吃摊依次排开,煎炒烹炸的香气混杂着人声,构成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图卷。

许令仪被那暖融融的香气吸引,径直走到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关东煮摊位前。她熟练地挑拣了几样:弹牙的萝卜、吸饱汤汁的豆腐泡、脆生生的海带结,当然,还有她最爱的、包裹着鲜美鱼浆的鱼包。

付了钱,她捧着简易的塑料小碗,一边走一边用竹签戳起一个圆滚滚的鱼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瞬间,滚烫鲜香的汤汁在口中爆开,带着海鲜特有的浓郁滋味,熨帖着有些空荡的胃。然而这“爆汁”的满足感很快带来了一点小麻烦——几滴滚烫的汤汁不偏不倚地溅到了她胸前的白色衣领上,留下几点醒目的油渍。

“哎呀!”她低呼一声,有些懊恼。一手端着关东煮,另一只手慌忙地在校服口袋里摸索,想找纸巾擦拭。

动作间有些手忙脚乱,揣在另一个口袋里的手机竟被带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人行道有些粗糙的水泥地上。

她下意识地就要蹲下去捡,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比她更快一步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拾起了那只躺在路边的手机。许令仪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熨帖的黑色袖口,线条利落的小臂,最后,撞进了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

是乔书珩。

他微微倾身,保持着递还手机的姿势,路灯的光晕在他微卷的栗发上跳跃,嗓音清澈:“你的手机。”

许令仪整个人僵在原地。左手是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碗,右手捏着刚掏出来的半包纸巾,胸前衣襟上还挂着几滴狼狈的油渍……

这副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大概都透着点傻乎乎的可爱。

但此刻的许令仪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直冲耳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脸了!尤其是在他面前!

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自己的手机,眼睛盯着地面,飞快地咕哝了一句:“……谢谢!”声音细若蚊呐。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看对方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乔书珩身边溜走了,留下一个仓促又有些慌乱的背影。

郝帅双手插兜,慢悠悠地从后面晃荡过来,恰好看到许令仪消失在小区拐角的背影。

他撇撇嘴,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笑意,用胳膊肘碰了碰乔书珩:“喂,咱们英语课代表跑得可真快啊!”

乔书珩的目光从许令仪消失的方向收回,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瞥了郝帅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提醒:“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

他迈开长腿,继续沿着路往前走,方向却并非他们原本要去的目的地。

郝帅赶紧跟上,嘴里忍不住抱怨起来:“嘿!你还说我?要不是你非得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非要‘顺路’送唐米乐回家,咱们现在早就在网吧里激战正酣了!哪至于在这大马路上晃悠,还……”

他话没说完,又被乔书珩平静的眼神堵了回去,只好悻悻地闭嘴。

两人的交谈声和脚步声,随着他们走远,渐渐融入了傍晚嘈杂的市声里。

而步履匆匆、只想快点逃离“社死”现场的许令仪,早已拐进了楼栋门洞,身后那带着抱怨和些许秘密的对话,她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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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