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6日,周一。春风带着一丝料峭,吹过操场。
冗长的升旗仪式结束,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回教学楼。按照惯例,上周周测的年级第一将获得在主席台向全校分享经验的“殊荣”。
当那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出时,人群中泛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尤其是女生聚集的方向,目光瞬间被点燃——毫无疑问,是乔书珩。
乔书珩清越沉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许令仪站在班级队伍里,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远远望着主席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也映照出周围无数仰慕的视线。暗恋他的人多如繁星,而她许令仪,不过是其中一颗遥远而黯淡的小星子,连靠近光芒都需要勇气。
午饭后,教室里弥漫着饭菜余味和慵懒的气息。许令仪刚把课桌收拾干净,准备趴下小憩一会儿,余光便瞥见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正朝她招手。她心头莫名一跳,起身走了出去。
“许令仪,”李老师的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压低了声音,“门口保安室说,有个自称是你父亲的人找你。”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许令仪平静的心湖,瞬间荡开层层涟漪。外婆家厨房里那些刻意压低却又清晰入耳的对话,母亲许静疲惫而抗拒的脸庞,刹那间全都涌回脑海。
那个存在于模糊概念和长辈怨怼中的“生身父亲”,此刻竟真实地出现在校门外?一种混杂着强烈好奇、隐隐不安、甚至一丝叛逆冲动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顺着李老师示意的方向,目光穿过走廊尽头敞开的玻璃门,投向校门口。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一个穿着休闲外套、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目光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她。
没有任何言语介绍,甚至没有挥手示意,但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奇异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穿透空气——
许令仪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李老师说:“老师,我能先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吗?”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李老师理解地点点头:“去吧,尽快。”
许令仪走到走廊僻静的拐角处,手指微凉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见店铺里的吆喝声。
“妈,”许令仪尽量简洁地陈述,“学校门口……有个自称是我爸爸的人来了,李老师让我出去见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三秒,随即传来许静压抑着怒火的急促声音:“知道了!你先别动,等我!” 电话被猛地挂断。
许令仪握着手机,掌心微微出汗。她知道,母亲此刻必然在给那个男人打电话。
果然,校门外,毕腾飞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许静劈头盖脸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听筒砸出来:“毕腾飞!你可真行啊!居然敢私自跑到学校来找令仪!你不知道她马上就要高考了吗?你觉得你这种自作主张、突然袭击的行为很好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毕腾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教学楼门口那个纤弱的身影,他握着手机,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静静……我只是……只是想尝试着和令仪相处一下。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为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我……”
他喉头哽了一下,“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她,认识她。我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每天都在想……请你,体谅一下我作为父亲的心情,好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最终,许静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退让传来,像耗尽了力气:“……现在是午休时间,她下午还要上课。我马上给李老师打电话。毕腾飞,你给我记住,不许说任何让令仪胡思乱想的话!任何影响她高考情绪的话都不许提!否则我……”
“我知道,你放心。”毕腾飞立刻保证,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很快,李老师接到了许静的电话,她面色复杂地看了许令仪一眼,迅速批了一张临时出校门的请假条递给她。
许令仪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她一步一步走向校门,脚步有些虚浮。
校门外,毕腾飞正倚在一棵树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有些紧张和期待的表情。
当他的目光捕捉到女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烟头在垃圾桶上摁灭,手足无措地站直了身体,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许令仪走出校门,站定在他面前。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对“父亲”这个角色的认知,是一片巨大的、冰冷的空白。十八年的生命里,母亲许静以其强势到近乎专横的爱,牢牢掌控着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从择校、选课外班,到每天梳什么发型、穿什么颜色的袜子,事无巨细,一手包办。正是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与“控制”,塑造了许令仪表面温顺乖巧、内心却悄然滋长着叛逆因子的矛盾性格。
此刻,面对这个陌生的、与她有着相似轮廓的男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站着,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毕腾飞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张与自己年轻时眉眼如此相似的脸庞,瞬间击溃了他强装的镇定。
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底,他慌忙别过脸去,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勉强压下那股酸涩的泪意。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令仪……学校附近有家甜品店听说不错?我们……去坐坐好吗?就一会儿,不会耽误你上课。”
许令仪默默地点了点头。
毕腾飞带着她走进那家装修温馨、飘着香甜气息的知名甜品店。
他显然提前做过功课,径直点了一份招牌的杨枝甘露,推到许令仪面前。透明的玻璃碗里,金黄的芒果粒、雪白的西米、粉红的西柚果肉和浓郁的椰奶交织,色彩诱人。
“听……听说现在的孩子都爱吃这个,”毕腾飞坐在对面,双手有些局促地交握着,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拿起小勺的动作,语气带着笨拙的讨好,“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许令仪小口地舀着碗里的甜品,冰凉甜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无法融化她内心的紧张。从小到大,母亲构筑的壁垒让她几乎从未与异性如此近距离地、单独地相处过。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理论上最亲近的异性,对她而言却像一个闯入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专注地盯着碗里的西米,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
气氛有些凝滞。毕腾飞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外套的内袋里郑重地掏出一张银行卡。
那张薄薄的卡片,承载着他十八年的缺席和此刻急于弥补的心情。他轻轻地将卡片推到她手肘边的桌面上,动作谨慎得仿佛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令仪,”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这个……你拿着。里面有十万块。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女孩子嘛,总要买些新衣服、护肤品什么的……爸爸……”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沉重的称呼,“爸爸这么多年,一天也没照顾过你,一天也没尽到责任……这钱,就当是……是爸爸对你亏欠的一点补偿,一点心意……”
许令仪的目光从甜品碗移到了那张卡上。卡面清晰地印着持卡人的名字——毕腾飞。
这三个字,此刻具象化了“父亲”的存在。她想起了母亲许静——那个永远在店里忙碌到深夜的身影。
沉默在香甜的空气里蔓延。毕腾飞紧张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最终,许令仪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以一种近乎无声的姿态,飞快地将那张带着体温的银行卡收进了自己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谢谢。”
夜色深沉,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许令仪卧室的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墙上的挂钟指针沉稳地划过十点,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伏在书桌前,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冰箱里取出的简单晚餐早已消化殆尽,只剩下满桌摊开的习题册和演算纸。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母亲许静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了进来,乳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
“还没睡?”她将牛奶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女儿低垂的侧脸,声音放得柔和,“白天……见到他了?感觉……怎么样?”
许令仪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来了。她最怕却又预料之中的问题。
母亲对那个男人的感情,究竟是残余的爱意,还是刻骨的厌恶?抑或是两者交织的复杂?她完全拿捏不准。任何明确的评价都可能成为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她抬起眼,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声音轻飘飘地落进空气里:“嗯……还行吧。”
两个字,轻描淡写,试图将所有波澜都压在水面之下。
许静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试温,然后推近了些许。“喝点牛奶,别熬太晚。”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细细观察着许令仪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周末想约你出去走走,说是高考压力大,带你散散心。你……想去吗?”
她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要是觉得有压力,或者不想去,妈妈立刻帮你回绝掉,一点不用勉强。”
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女儿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保护墙,生怕自己的决定或言语带来丝毫伤害。
许令仪没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帘,盯着牛奶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填补空白。她知道自己无论说“想去”还是“不想去”,都可能引发母亲不同的解读和情绪。
最终,她选择了一种最安全也最无力的方式,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母亲,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空的顺从:“妈妈想让我去,我就去。”
许静伸出手,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混合着怜爱与掌控意味的动作,轻轻抚了抚女儿半干的长发。发丝带着微凉的水汽和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还有件事,”她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爸爸的爸爸,也就是你爷爷……他……得了癌症,情况不太好。老人家说……想见见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妈妈……虽然对你爷爷当年做的事很不认同,心里也不舒服,但总归……他是你爸爸的父亲,是你的亲爷爷。妈妈的意思是……如果你爸爸带你去,你就跟着去看看老人家吧。”
这一次,许令仪的反应快了许多。她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标准的、近乎完美的乖巧笑容,声音清脆地应道:“好呀!那我就去!”
那笑容像是精心排练过的面具,掩盖了内心对“爷爷”这个陌生概念的茫然、对“癌症”的隐约不安,以及一丝被安排命运的逆来顺受。
许静似乎对这个顺从的回答很满意,目光柔和下来。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脚步,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对了,今天看你书桌有点乱,妈妈顺手帮你收拾了一下。”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许令仪心中轰然炸响!她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凉的空白。
月饼盒子! 那个藏在抽屉最深处、装着那张她从校园公告栏上偷偷撕下来的、乔书珩演讲照片的旧月饼盒!
“哦……好,好的,”许令仪极力控制着声线,努力让它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带上一点感激,“谢谢妈妈。” 然而,她藏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许令仪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她甚至顾不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牛奶,一个箭步冲到书桌前,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拉开了那个存放着“秘密”的抽屉。她的呼吸急促,目光慌乱地在被母亲整理过的物品中搜寻。
那个熟悉的、印着褪色月饼图案的铁盒子,安然无恙地躺在抽屉深处,只是位置似乎被挪动过。许令仪一把抓过盒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点。她飞快地打开盒盖,手指急切地在零钱、几枚发卡和几张旧书签下翻找……
指尖触碰到那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略微硬挺的相纸。她迅速将它抽了出来,展开——照片上,穿着校服、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依旧清晰。
“呼……” 一声长长的、带着劫后余生般虚脱的叹息,终于从许令仪紧抿的唇间逸出。她瘫坐回椅子上,后背紧贴着椅背,才感觉到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睡衣。
照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唯一不能被母亲夺走的、属于她自己的小小世界。
周日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
一辆线条锐利、通体哑光黑的布加迪威龙,静默地蛰伏在许令仪家老旧的单元楼下,像一头误入寻常巷陌的机械猛兽,与周遭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引擎盖下隐隐传来的低沉轰鸣,引得早起遛弯的邻居们纷纷驻足围观,手机镜头闪烁不停,夹杂着压低的惊叹与议论。许令仪刚踏下最后一级楼梯,便被这过分张扬的场景钉在了原地,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爬上脸颊。
“令仪——”
车窗降下,父亲毕腾飞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许令仪定了定神,在那些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走过去,微低着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钻进了那价值不菲的副驾驶座。
真皮座椅包裹感极佳,车内弥漫着皮革和冷冽香氛混合的独特气味,与她习惯的气息截然不同。车门沉闷地合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引擎发出一声更为澎湃的低吼,布加迪流畅地滑出狭窄的小区。许令仪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思绪有些飘忽。
京市一中作为顶尖重高,她确实见过不少豪车——唐米乐家那两辆低调稳重的奥迪A8,乔书珩家那辆张扬的保时捷911、最新款的奔驰S级,还有那辆硬朗霸气的大G……
这些曾让她私下咋舌的座驾,此刻在身下这辆布加迪的映衬下,似乎都褪去了几分光彩。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随着引擎的嗡鸣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约莫半小时后,车辆驶入一片被精心雕琢过的宁静领地——景盛豪庭。这里是京市公认的顶级富人区,乔书珩的家也坐落于此。
车窗外,浓密高大的乔木如绿色屏障,掩映着风格各异、气派非凡的独栋别墅,宽阔整洁的道路蜿蜒其间,人工湖面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静谧得能听见鸟鸣。
毕腾飞的车无声地滑过精心打理的花园和草坪,最终稳稳停在一栋气派的三层欧式别墅前。
米白色石材外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洁净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倒映着蓝天绿树,门前精心修剪的花圃绽放着色彩鲜艳的花朵,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