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2018年春。

“喂,听说了吗?”一个女生压低声音,难掩语气里的兴奋,“乔书珩!被老班请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真的假的?!”另一个女生猛地停下脚步,眼睛瞪得溜圆,“谁啊?这么生猛!敢在一中,光天化日之下写纸条???”

她特意加重了“一中”两个字,仿佛这所京市顶尖学府的校规自带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的玻璃窗,明晃晃地打在她们胸前那枚象征着荣誉与严格纪律的“京市一中”校徽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空气里浮动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和秘密的气息。

“令仪!”

一声清脆的呼唤自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在许令仪略显单薄的肩上。她像是从某种思绪中被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才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蒙着一层薄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令仪,”唐米乐利落地将身体往后一靠,倚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一只穿着干净白色运动鞋的脚随意地踩在下方贴了光洁瓷砖的墙壁上,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拘小节的活力:

“周末我过生日,包厢都订好啦!就请了咱们班几个玩得来的,去KTV吼一嗓子,放松放松!你可一定要来啊!”她眨眨眼,满是期待。

许令仪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刚才那两个女生离开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书包带子。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里带着惯有的温顺,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她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米乐…真对不起,周末我要跟妈妈去外婆家,票都订好了。”

她顿了顿,像是怕辜负了朋友的热情,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你的生日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明天就带给你。真的很抱歉,这次去不了了。”

许令仪性格本就文静内向,如同角落里悄然绽放的幽兰,在班级热闹的社交圈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唐米乐是她高中生涯里为数不多、也是唯一能走进她内心的知心朋友。

此刻,她心底涌起一阵愧疚,因为她说的是实话——并非刻意找借口逃避社交,而是确有其事。

只是这份“确有其事”,在此刻喧嚣的走廊和情书事件的背景下,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微妙的心绪。

下课铃声尖锐地刺破了走廊的喧嚣,也截断了许令仪纷乱的思绪。她跟在唐米乐身后,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有些仓促地从教室后门溜进去。

许令仪脚步有些虚浮,心神不宁,进门时一个不留神,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另一道身影。

“唔……”她低呼一声,几乎同时,一个带着清冽磁性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

是乔书珩的声音!

许令仪的心脏猛地一缩,脚下像被钉住,血液瞬间冲上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校服布料擦过自己手臂的微凉触感。

她几乎是本能地、低不可闻地嗫嚅了一句:“没关系。”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粗糙的水泥地上刻着什么救命符咒,不敢抬眸去看那张此刻让她心乱如麻的脸。

“杵这儿当门神呢?”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郝帅从乔书珩身后探出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半推半搡地把他往里带,“走走走,老班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原本该是物理课的宝贵时间,因为那张“惊天动地”的纸条,被班主任李老师紧急征用,变成了一场关于高考冲刺与早恋危害的“批斗大会”。距离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三个月!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而京市一中那条高悬于顶、铁律般的第一条校规——“严禁谈恋爱”——此刻更是被李老师反复提及,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许令仪挺直背脊端坐在座位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指尖却冰凉一片。她不敢去看讲台上李老师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班主任果然没有放过那张“罪证”,他两根手指拈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像是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目光在纸片上冷冷一扫,随即,用一种刻意放慢、清晰得足以让教室最后一排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语调,当众宣读:

“‘明月不及你耀眼,灼日方能代我心。’——破折号——乔书珩。”

“噗嗤——” 短暂的死寂后,是郝帅第一个没憋住的笑声,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信,全班哄堂大笑!

各种挤眉弄眼、意味深长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乔书珩身上。郝帅和他的几个死党更是夸张地拍着桌子,一脸“兄弟你行啊”的坏笑。

讲台下的乔书珩,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无奈、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的表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李老师铁青着脸,猛地一拍讲台,巨大的声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笑声,教室里落针可闻。他扬着那张纸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就这一张纸条!我们班这学期的流动红旗,想都别想!——高考就在眼前!居然有人,敢在我们重点班,写这种蛊惑人心、扰乱军心的东西!”

他凌厉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虚空,下达了最后通牒:“现在,我给你们一分钟!是谁写的,自己站起来!主动承认,还能从轻发落!要是敢心存侥幸,死不认账……”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胆寒的威胁,“……后面让我查出来是谁,直接休学!留级!这不是警告,是校规!计时——开始!”

“嘀嗒……嘀嗒……” 无形的秒针仿佛在每个人心头疯狂跳动。

许令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她两只手死死缩在宽大的校服袖筒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用力绞动着,几乎要把自己拧断。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当时只是在某个深夜,偶然在网上看到这句情诗,觉得字句很美,便在数学课上百无聊赖的草稿纸上,鬼使神差地、一遍遍描摹……最后,竟不知怎么,写下了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名字。

她明明记得,后来是惊醒了要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彻底“毁尸灭迹”的!可那张纸条,怎么会掉在地上?还偏偏落在了最严厉、最痛恨“歪风邪气”的李老师手里?

唯一的侥幸,是她当时用的是左手……那歪歪扭扭、刻意变化的字迹,应该不至于让李老师一眼就认出是她。

可……可是!以李老师那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元凶”的性格,他绝对会彻查到底!查笔迹、查座位、查所有可能的时间点……许令仪不敢想象那后果。

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无人知晓的秘密,难道就要这样**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成为一场闹剧和耻辱?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秒针的幻听。

哄笑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探寻、好奇和隐隐的幸灾乐祸。

就在许令仪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垮,心脏即将跳出胸腔的绝望边缘——

“唰啦!”

教室后方角落,猛地响起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

全班四十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惊愕地聚焦过去。许令仪也猛地扭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唐米乐,她那总是活力四射的好友,此刻正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满不在乎的、近乎挑衅的笑容。她迎着李老师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用一种轻松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李老师,别找了。我写的,就写着玩玩的。”

“玩玩?!”郝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桌子,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哈哈哈!乔书珩,听见没?恶作剧啊!唐米乐你可真行!”

“郝帅!”李老师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过去。郝帅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噎在喉咙里,讪讪地缩回了脖子。

李老师根本不信,他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火:“唐米乐!你的字迹烧成灰我都认得!少在这儿跟我开玩笑!”

“哦?”唐米乐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带上点漫不经心的狡黠,“那我是用左手写的呢?”她甚至悠闲地甩了甩自己的左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左手!这个无法立刻验证、却又完美契合纸条特征的细节,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

唐米乐竟然自己认了!证据(特征)也“吻合”!李老师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这“铁证如山”的顶撞气得够呛。

他狠狠瞪着唐米乐,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在她脸上剜出个洞来。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判决:

“唐米乐,现在——立刻——停课回家反省!马上打电话叫你父母来学校!假条在我办公室,我这就去批!”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怒火,重重砸在寂静的教室里。

唐米乐被勒令停课一周的处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许令仪心头。当天下午,许令仪就透过学生会值日查眼保健操的间隙,看到唐米乐的父母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通往教师办公室的走廊尽头。

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坐立难安。趁着值日结束的空档,她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办公室窗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预想中的厉声斥责并未传来。相反,办公室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唐米乐那位气质温婉的母亲声音柔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李老师,孩子们在这个年纪,对异性产生一些朦胧的好感和好奇心,其实是身心发展的自然现象。我们家米乐这次的行为,确实欠妥,给您和学校添麻烦了,我们很抱歉。”她顿了顿,语气恳切而坚定,“但请您相信,米乐本质上是个善良开朗的孩子,她写下的那几句话,更像是一种青春期的情绪表达,并没有恶意,也绝没有给乔书珩同学造成实质性的困扰或骚扰……”

她身旁那位看起来开明儒雅的父亲接过了话头,声音沉稳有力:“停课反省,我们完全理解并接受学校的处理决定。这一周,我和她妈妈会好好和孩子沟通,引导她理解行为的边界和分寸感。

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希望李老师能就事论事,不要因此就给米乐贴上标签,或者用看待‘问题学生’的眼光去看待她。青春期的小插曲,不代表本质的好坏。”

窗外的许令仪听得怔住了。民主、理解、维护……这些词语像温暖的泉水,冲刷着她心中冰冷的愧疚,却又带来更深的刺痛。

她从未想过,父母与老师之间竟能如此平等、理性地对话。若是换作自己那位严厉到近乎苛刻的母亲,此刻办公室里恐怕早已是雷霆震怒,而她,许令仪,必然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光是想象那场景,一股寒意就从脚底直窜上脊椎。

一个念头,带着自私的解脱感,悄然在她心底滋生:既然米乐已经挺身而出,主动承担了这一切,她的父母也如此通情达理地接受了处理……那么,自己还有必要跳出来,将真相搅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陷入更深的难堪和更严厉的惩罚吗?

或许,沉默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就当……是自己欠了米乐一个天大的人情吧。

晚自习的铃声驱散了白日的喧嚣,却驱不散许令仪心头的沉重。周三的英语晚自习,照例是雷打不动的单词听写。

许令仪作为英语课代表,捧着厚重的课本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她的成绩常年稳居年级前十,英语更是她的绝对强项,大小考试几乎从未失手,接近满分是常态。

“Unit 5, Vocabulary List.”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清晰、准确,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每一个元音都饱满圆润,辅音干净利落,流畅得如同广播电台里播放的标准听力录音,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

她念得不快不慢,每一个单词都像一颗圆润的珍珠,轻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台下的同学纷纷低头,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留下簌簌的声响。

两个单元的单词听写完毕,许令仪合上课本,走下讲台,开始逐排收取听写本。

空气里还残留着英语单词的余韵。当她走近郝帅和乔书珩那桌时,正听见郝帅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对乔书珩说:“喂,乔书珩,这下可好,人家唐米乐可是为你‘折戟沉沙’,停学回家了!等下周她回来,你不得好好表示表示?请顿饭安慰下人家受伤的心灵?”

乔书珩没有接这个话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将自己写得工工整整的听写本递向走过来的许令仪,动作干脆利落。

许令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层冷淡的面具。她径直转向还在嬉皮笑脸的郝帅,声音平直地提醒:“郝帅,你的听写本。”

“哎呀,课代表大人!”郝帅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双手合十作揖,“行行好,借我瞻仰一下乔书珩的答案呗?就抄几个,就几个!你是不知道,咱们Miss张那‘灭绝师太’的手段,错一个罚抄二十遍啊!我这双打篮球的手,可不能就这么废了!拜托拜托,美丽善良的英语课代表!”

他夸张的表演引得周围几个同学窃笑。就在这时,许令仪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是乔书珩。

他似乎也被郝帅的耍宝吸引了注意力,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这位平日里安静得近乎透明的英语课代表身上。

许令仪是那种典型的清纯校花长相。常年一丝不苟地梳着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

宽大板正的黑白校服套在她身上,非但没有掩盖她的美丽,反而更衬出一种干净到极致的气质,像初春枝头含着露水的白玉兰。

此刻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她微垂着眼睫,侧脸的线条柔和而精致。

乔书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点男生间心照不宣的“原来她长得还挺好看”的恍然,随即化为一丝对郝帅的无奈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这短暂的目光接触,对许令仪来说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只觉得后背的皮肤瞬间绷紧,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

脚下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虚浮得几乎站立不稳。

当她对郝帅说出“你快点”时,那原本清冷平直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得令!”郝帅如蒙大赦,飞快地从乔书珩桌上抽出那本“免死金牌”。许令仪几乎是立刻转身,逃也似的走向下一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只能先收其他人的本子,试图用忙碌的动作压下那份突如其来的、几乎要淹没她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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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连载中一支林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