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两人等鸡鸣便动身前往府衙。在穿衣完毕后,慕北冥从窗缝向下看去。此时街上行人不多。经过昨日半天的探访,两人早已明白直接问不出什么。
慕北冥琢磨一会,目光在杜谨言身上扫了好几遍。
有昨晚那一出,杜谨言此时直觉不太对,下意识后退,却也没好意思表现太明显。
然后他就明白了,有些时候还是要表现的明显些的……
“小哥起得好早啊。”
可能是慕北冥天生的亲和,易容又是平民打扮,此时和路上百姓聊天倒也让人放松警惕。
杜谨言垂首捋着垂到胸前的胡须,抬手调了调草帽下勾起眼尾的束带。虽然已经尽量调松,但难免不太适应。
两人此时的打扮就像是赶脚经商途经此地的买卖人,全然没有一点官家气息。倒显得有几分平庸。
“啊,两位这是?”青年人打量一会,见是两个平民百姓,也放松了警惕。
“赶路,赶路。”慕北冥笑着应答,随即压低声音问道:“跟您打听一下,这儿听说……不太平啊。”
“啧,你们怎么就挑了这儿过啊,没听说吗,这儿啊,闹鬼!要不是没地儿去,我早跑了!”青年人摆手:“走走走,赶紧走,千万千万别过这儿了。”
“啊,这……”慕北冥有些为难:“可既然到这儿了,不如您跟我们说说,也好有个防范是吧?”
“防什么?我问你,防什么?”青年真情实意的着急:“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呢,你一个外乡人胡闹什么?”
“不是,您这……”
不等慕北冥再说什么,杜谨言就从身后绕了过来,插嘴道:“闹鬼的镇子多了去,有几个是真的,凭什么信。”
“哎这话不能乱说啊,我敢这么说当然是真的!……”
杜将军用实际行动给慕同学上了一课何为激将法实际应用。不等两人再说什么,青年已经一股脑说了个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泽襄镇的百姓就靠着清运泽为生。初始,不过是偶尔失踪一个青年。大泽里不乏凶猛野兽,出些事故也是难免。只是到后来愈演愈烈,家中有能力不去大泽的就都放下了这份事业。
直到有一次,在接连几天的暴雨之后,天降大石,正砸在府衙门口。官吏当即围住了石头,细细看来,石缝间透着白色。经过三天三夜的凿刻,才终于看到里面的东西。
“你猜怎么着?那里面,全是人的尸体!”青年压着声音,同时打量着慕北冥,希望找到一丝恐惧:“有的尸体甚至还带着腐肉,当时那石头开开,那味,直接把几个刚吃过早饭的人熏吐了……”
慕北冥看向他,神色凝重:“这些尸骨,就是前些日失踪的青年?”
青年点头:“对啊,只是不知道怎么认出来的,或许家人间真的有牵挂吧……不过还有个事,”他清清嗓子:“听说官府里仵作把尸体拼好后,发现每个尸体都缺了身体的一个部位,有的是腿有的是胳膊……听说当时李县丞还慌了好久,好长时间都在派衙役到处找,挨家挨户的搜啊——那谁稀罕啊,还特地挖出来砍了藏家里?我琢磨着肯定是被什么野兽刨着吃了呗。”
“那泽襄镇府衙都不管吗?我们怎么都没听说?”
事实确实如此,在巡查官出事前,泽襄这边报上来的信都像经过刻意修饰,伤亡人数和事件本身对镇中的影响都缩小了好多,看起来都像是意外事故,所以朝廷才一直没有顾及。
“嗨,甭提了,府衙里有几个好官啊,哪个不是自己肥的流油让百姓瘦得皮包骨。就是出了这么大事,怕自己头上乌纱帽不保,半句话都不敢提。他是快活了,受苦的不还是百姓吗……”青年叹了一声,摇摇头,目光闪烁。
杜谨言啧了一声:“这泽襄镇的官不是不想要乌纱帽,连下面的头都嫌沉了吧。”
“杜将军有这种家境,还是武将出身,自然不会明白这种没有背景的小官要保住个一官半职有多难。”慕北冥瞥他一眼,补充道:“不过这种情况确实有些过分,地方官应为地方百姓父母,怎能如此为名利扭曲到这个地步。”
“是啊……啊?!”青年本来还对慕北冥的话点头称赞,听到两人称呼忽然反应过来。慕北冥冲他邪魅一笑,伸手把所有伪装扯了下来。杜谨言随之。
虽然两人容貌俊秀,但也架不住这么唬人。青年人当即一个白眼,险些晕过去。他迅速拉住慕北冥的手,却又像摸到烫手山芋般往后一缩,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
“官人啊,我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您两位啊……就当是小的求你了,刚刚说的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啊,就当是救了小人一命了……”
慕北冥笑笑,伸手拍拍他肩头:“放心,没事的。我们来这,第一是驱鬼,第二……
就是护百姓周全。”
两人一路没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直到府衙门口,才终于有官吏前来迎接,打破了这份沉寂。
*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停尸之处。还未进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慕北冥微微偏头,杜谨言不自觉皱了皱眉。
尸体勉强算是摆放整齐,但并未进行任何处理,虽是冬天,但由于气候原因已经腐烂。圆滚滚的白虫在上面蠕动,不时钻进空洞享受盛宴。苍蝇等飞虫来回穿梭,也养的格外肥胖。
慕北冥见状,在门口驻足,杜谨言也迟迟没有动作。
“那个……杜将军,要不你去吧,我在这儿能看清了。”慕北冥嗫喏道。
而且,为了刚吃下去的早餐,晚点来也行啊……
杜谨言回头吩咐几句,等到衙役取来面罩,才踏过门槛,回头把慕北冥也拉了进来。
无视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杜谨言走近一具尸体。纵然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有些不适。
尸体上深深浅浅的伤口足有数十道,像是在勾勒什么图案做装饰。在图案边缘还有一些极小的孔包围,很明显不是由于虫蛆啃食留下,而是用细针一点点扎成,或者说,像是一点点缝补,针脚很密,始作俑者倒像是十分爱护,每一针都十分细心。就像是一个红娘,细心缝制一件十分珍贵的衣服,也像是给尸体做最后一点加工,试图让它更加好看。
如果还有线,缝出来效果确实会很好看。
当然,是“如果有线,还是不在人身上试验”的前提下。
总而言之,不得好死真是形容贴切。
杜谨言接连检查了好几个,死状无一不是极为惨烈。死者面容虽然已经由于保管不当受损严重,但他有一种直觉,让他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在笑。
杜谨言压抑住翻涌的胃汁,仔细观察。或许是那个阵法所致,他们的表情极度统一,连嘴角翘起的角度都像是刻意量过。
死去的人缺失的部分都是相对强壮的部分。这个可以理解,毕竟更加强壮的部分更加凶悍。在每个人的肩胛处还印着一个封尸印。
造成这些的人灵力丰厚是肯定的,但是很明显也不是丰厚到能够受得起这些反噬,或者,杀戮过多以至于无力抵抗。
“好了吗?”慕北冥在身后幽幽道,声音都有些发虚。杜谨言回头,慕北冥才磨蹭地踱到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杜谨言见他这样,干脆向他走去,一把拉过他,半强迫性地拖到了一具尸体前。但低头看到他脉脉的双眼,几乎含了泪花,又有些心生不忍。但已经到了这里,只好把语气放得软了些,权当弥补。
“你看这个印,”杜谨言指着那个封尸印:“它跟我们常画的那种不太一样,这是不是和鲛族画法一样?”
慕北冥压制着不适,仔细观察着笔法。他皱皱眉,摇了摇头。
杜谨言见状,也没有再逼着他看什么。他伸出手,想要挡住慕北冥的视线。就在这时,慕北冥一把抓住他悬到半空的手,瞳孔稍显放大。
“我想起来了……”慕北冥的声音轻了好多,有些不可思议:“这是……”
*
“杜将军,慕公子,在下迎接来迟,见谅,见谅。”两人扭头,正对上李县丞讪笑的脸。
杜谨言自然地撇过视线,慕北冥也只是点点头权作回应。
慕北冥不是这种失礼的人,怎么这会儿连回礼说话都不愿意了?难道,真的已经怀疑到这个程度了吗?还是,有明确把握定罪?杜谨言暗暗思忖。
李县丞伸手做个“让”的姿势,嘴上说道:“此处只有仵作前来,两位怎么到这里了?”
慕北冥忙不迭出门,本想深吸一口气,却又忽的抿唇,往一旁匆匆走去,同时竭力保持稳定,抬手借衣袖挡着半张脸。
衙门本来是不需要荷花池这种装饰性地点的,偏偏李县丞好像附庸风雅,在前厅左侧设了个荷花池,就在停尸处右侧不远处。
它具体还有什么作用不知道,但现在倒是有个十分直接的“用处”。
慕北冥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身体前倾,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掀进池水之中。
杜谨言嘴角有些抽搐。
忘了,可能是里面味道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