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这一次,裴执没有离开。

他用强而有力的双臂紧紧固住她的身体,让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他抵着她的乌发,一遍遍认错哄她:“对不起,对不起,从前那些都是我的错,可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那样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

那些年,她走到哪都会被人嘲笑,甚至有人说她是孤鸾煞,乃不祥之人,可是明明她什么害人的事都没做。没想到带给她这些委屈的人竟是自己无比敬重的长兄,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揪着裴执的衣领,用尽力气质问:“就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要我去承担流言蜚语,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会毁了我!”

裴执心疼:“不会的,你是裴家大小姐,无人敢对你怎么样。若真有,我必要对方拿命来偿。这一生,我都会护着你。”

她低低的哽咽声卡在喉间,湿漉漉的双眸像被雪水包裹的梅花,柔弱中藏着坚韧。

她将他推开,乌黑的睫羽轻轻垂下,没有再看他:“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

裴家长子,是她的兄长,这份亲情,她永远无法跨越。

既然他认不清现实,她只好心狠下来。

裴执的眼神变得深邃幽暗,脸上带着几分失落。

他没有再强硬地逼她,而是转过身子,落寞地往屋外走去。

飞雪如三月梨花,白茫茫开出一大片,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衫上,肩膀上,发间,很快就将他染作一位苍苍的白发翁者。

踏雪而过,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

他本是坐马车而来,回去时,却是孤独的身影穿过葫芦巷,北风无情地曳过衣摆,无人看见他早已泪湿衣衫。

回到裴家时,内外的衣裳早已被雪淋透,湿哒哒的贴在肌肤上,他却毫无知觉。

唐游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他让婢女赶紧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公子要沐浴。

裴执洗漱后,被唐游扶向榻上。

唐游感触他手心发烫,心里一惊,随即摸了他的额头,更加烫得厉害。

公子在发烧。

今日这样大的雪,公子一路淋回来,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招架不住。

唐游赶紧吩咐小厮去请大夫。

大夫来诊脉时,杨氏也急忙进来,一见裴执烫得跟个火炉似的就急火攻心,问向唐游:“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烧成这样?”

唐游知道他今日的行踪,可是公子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唐游只能糊弄过去:“公子今日出门未让属下随行,属下也不知道他遇到何事。”

杨氏的心肝想被油煎一样,一会给裴执擦拭额头,一会替他掖好被角,生怕他再冻着。

吃了大夫开的药,脸上烧红的印子还没有散去,杨氏止不住催促:“大夫,这药有没有用啊?”

大夫回答:“夫人莫急,裴大人染了风寒,一时半会难以好全,只能用药缓解症状,多喝几天才会见效。”

裴执自小身子骨健朗,是杨氏三个孩子中操心最少的,没想到今日却要吃这样的苦。

自从青岚走后,杨氏肉眼可见地苍老许多,鬓角不经意间就长出几缕白发,往日光滑的肌肤也多了几条细纹。

儿行千里母担忧,即使每日用燕窝、人参养着,也解不了她心头的忧思。

大夫走后,她摒退了下人,独自坐在裴执床前守着。

这时候裴序裹着风雪进屋了。

他身上的玄色斗篷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抖落在地,化为一摊雪水。

少年声音清脆:“母亲,哥哥好些了吗?”

他近来和三房的裴裕一起去了九章书院读书,今日雪大难行,夫子特意早早下学,让他们早些回家。

一进家门就得知哥哥病了,他紧赶着就过来瞧瞧。

杨氏慈爱地望着小儿子:“药已经送下去,你哥哥还没醒,大夫说还需几日才能好转。”

她重重叹气:“也不知为了什么事,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放着家里好好的马车不坐,硬要冒雪走回来。”

“母亲,哥哥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也有分寸,你就别担心。这几日好生照顾他,早点醒来才是正事。”裴序走到杨氏身边蹲下,像个毛绒狸奴般在她腿边蹭着,一副小孩子心性。

这些孩子里,还能如此黏着她的,也就只有这个小儿子了。

杨氏抚摸裴序的头,感慨起来:“要是你哥哥能有你这么听话就好了,娘也不用操那么多心。”

裴序却说:“我这样黏着娘,可就难在外面有所成就,不像哥哥,叱咤朝堂、铁面办案,让咱们裴家到哪都风光。娘,你还希望哥哥听话吗?”

杨氏被他说得愣住,没想到幼子年纪虽小,胸襟视野却远超于杨氏所料。

是啊,有人承欢膝下,便要有人登高攀枝。

这一大家子的荣辱兴衰,可都压于裴执一人肩上。

他如何不累?

偶尔像今日这般放肆一回,她这个做母亲的断不能再苛责于他。

杨氏望着幼子纯真的眼睛:“你们兄弟二人各有前程,娘只希望你们余生安稳,无病无灾就好。”

“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哥哥的。”

母子三人相聚在一起,是难得的团圆时光,偏偏此时宁寿堂派人来传话,要杨氏过去一趟。

杨氏坐了这么久,站起来时腿有些发麻,险些没站住,裴序见状急忙扶住她。

外头的雪越飘越大,裴序疑惑:“如此天寒,祖母为何急着见娘,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等雪停了再说。”

杨氏拍拍他的手背:“我先过去一趟,你在这守着执儿。”

裴序:“是,孩儿知道。”

裴执的院子离宁寿堂需绕过宴客厅,在经过水榭,穿过一小段竹林才到。

雪花漫天飞舞,迷得杨氏有些睁不开眼。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踩着打滑的步子好不容易到了宁寿堂。

老夫人年纪大了畏寒,屋里的暖炉烧得很足,一点都不冷,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两个世界。

杨氏见了正在贵妃榻上靠着的老夫人,上前行礼:“媳妇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老态龙钟,慵懒倦怠,似乎很疲累:“我是年纪大的人,早些年就将管家权交给你们夫妇。本来不想再管子孙们的事,可今日事关执儿,我还是得过问一下。”

杨氏心里冷颤一下,事关执儿?

“母亲有话请问。”

老夫人看着她:“听下人说,今天执儿带了言静一道出门,回来时二人却不同路。言静回屋后火急火燎收拾行李要走,我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那丫头却只是摇头不语。我瞧着她那样子像是哭过,外面不好走,我留她,她却不依。毕竟是陆家的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多派些人护她回去。”

老夫人问:“你可知道他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咱们执儿欺负了人家?”

“啊?”杨氏被最后一个问题惊得长大了嘴巴,她自小养大的孩子什么品行她是最清楚的,裴执从不近女色,怎么可能欺负陆言静。

她赶紧向老夫人说道:“母亲可能误会了,执儿坦坦荡荡,是个磊落君子,怎会做那种小人之事。咱们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最是遵规守矩,执儿更是年轻一辈中的表率,断然没有欺负言静的道理。”

老夫人微微颔首:“你说的有道理。那依你所见,言静为何执意要回家?这好不容易等到裴执回来,正是二人进一步了解的时候,她却突然走了,着实让我摸不清套路。”

杨氏很想说,根本就是陆言静剃头挑子一头热,裴执对她从来没有多看一眼,婆母和小姑子非得撮合这二人,才形成如今的尴尬境地。可是老夫人是长辈,她不能直言,得给对方留点面子。

“母亲忧虑,不如等执儿醒了亲自去问问他,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老夫人却摆摆手:“他一向主意大,不喜我这老婆子管他的私事,只要别闹些有损门庭之事,旁的就随他们年轻人去吧。”

杨氏接话:“是,都听母亲的。”

*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青岚也被困在家中三日,举步维艰。

直到第四日,雪后初霁,万籁俱静,只偶尔见到几只鸟雀扑腾着翅膀寻食。

冬日寒冷肃杀,厚厚的积雪落满院子,石凳和石桌都像裹了一层雪白的被褥,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上,也是白色一片。

青岚被这晶莹的白光刺得眼睛有些不适。

她拿起墙角的扫帚清扫廊下的积雪,好留出一条干路去厨房弄些吃食。

自从厨房修葺好后,她的厨艺有了很大进步,除了蜜汁板栗,还学会了蒸馒头、煮面条,炒些小菜也不在话下。

她弯腰扫雪时,却听见“嘭嘭嘭”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她害怕是裴执又来了,握着扫帚的手都有些发抖。

她不想面对他。

每每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话,全身的骨头就像被冷水洗过一遍,刺骨的冰寒令她惧怕。

“嘭嘭嘭”

敲门声还在继续。

她故意不做回应,希望外面的人能识趣自觉离开。

然而门外的人开始喊了:“青岚,你在不在家?快点来开门!”

是裘许宁的声音。

虚惊一场。

她扔掉手里的扫帚,踏过小径上的积雪,急急地去开门。

门被打开。

呼呼的北风和裘许宁冻得通红的脸蛋一起向她扑来。

“你在做什么呀,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裘许宁挽着她的胳膊,一齐往屋里走去。

青岚当然不能告诉她自己的犹豫,只是说:“刚刚在扫廊下的雪,每听见敲门声。”

裘许宁看见廊下干净的路,就知道她没有撒谎,眼睛注意到她手背上冻出的冻疮,很是心疼:“你从小就不用做这种粗活,没想到现在却要吃这样的苦。你这双手是用来画画的,冻坏了可怎么办。我带了很多药材,有治冻疮的,有治跌打损伤的,正好能派上用场。”

她们身后,车夫已经一箱一箱往屋里搬运东西。

青岚看这架势,很有把裘家搬来的意思。

她盯着那些笨重的木箱:“你这是做什么?搬家吗?”

裘许宁往椅子上一坐,神情惬意自在:“你说对了。从今天起,我要在你这住上一段时间,免得你一个人冬日孤寂,还照顾不好自己。”

青岚幽幽地盯着她:“你照顾我?确定?”

从小到大,裘许宁除了舞刀弄剑,最拿手的事就是闯祸,为了给这个独生女儿收拾烂摊子,将军夫人不知道向人赔了多少笑脸和银两。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

裘许宁极其自信:“对,照顾你。”

青岚忍不住吐槽:“你是会生火做饭,还是会洗衣拖地?”

裘许宁摊开双手:“虽然这些我都不会,但不妨碍我给你打下手,咱们两个在一起,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她嬉皮笑脸起来,脸颊两侧有两个明显的梨涡,煞是可爱。

青岚拿她没办法:“既然你想来小住就来吧,不过你娘一个人在家行吗?”

“怎么不行,我通州的姨母和舅母正好上京了,住在我们府里,给我母亲作伴,我才好借机溜出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将军夫人能撒手让她出来,亲戚造访,姐妹之间定有许多话要说,有裘许宁在旁边,倒没那么方便。

青岚塞给她一个暖暖的袖炉:“那好,往后就和我作伴,可别嫌我这里清苦啊。”

裘许宁:“我娘说了,正好让我来磨磨性子,最好能再学一学你的画艺,不过我觉得她在痴心妄想,哈哈……”

青岚习惯了她的口不择言,皮起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娘都打趣,真是被威北将军惯坏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裘许宁忽然正经起来,机灵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青岚:“你还不知道吧?前些天我娘带姨母和舅母去裴家拜访,回来的时候说裴执病了,高热不退,请了好些大夫都束手无策。”

青岚一惊,怎么会这样?

他自幼身体强健,从未有过病痛,为何会突然高热?

她问:“你可知道内情?”

裘许宁:“听说是淋了雪一路走回家冻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如此折磨自己。我以前就说他是个怪人,看来我看人的眼光很准……”

裘许宁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青岚的心却像掉进巨大的冰窟,如刀锋般的冰锥扎向她的心尖,却不见一滴鲜血。

只有她知道,裴执为何会淋雪。

为何不肯撑伞,不肯坐马车。

他……在惩罚自己。

当日,她说了那些话,对他尽是责备,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才让他心如灰烬,无视漫天寒冷……

是她。

青岚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双眼失神,空洞得仿佛看不见眼前的一切。裘许宁被她这副样子吓到,用手推了推她的臂弯:“你怎么了?”

青岚喃喃自语:“是我害得他生病。”

“他一个大男人家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青岚:“你不懂,是我的原因。”

裘许宁歪着脑袋:“搞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就算做不成兄妹,也不会成仇人,何必如此拧巴扭曲。”

有些话青岚不能说。

她无法告诉裘许宁她和裴执之间发生的一切,她说不出口。

可是现在得知裴执生病,强大汹涌的愧疚感使她心生不安。

她对他虽没有男女之情,可二人十几年的亲情是实实在在有的,叫她放任自己敬重的长兄不管,她也做不到。

几番思量之下,她想去裴家看看他。

可是老祖母不会答应的。

裘许宁看见她的眉毛都愁成一股绳了,便说:“你可急死我了,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帮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许宁是将军府独女,去裴家是极稀松平常的事,或许她真能帮到自己?

青岚试着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去裴家看望长兄。”

“但离府那日,裴老夫人严正声明过,不许我再踏足裴家一步。你说我该怎么办?”

裘许宁:“确实是个难题。”

“你在裴家生活了十八年,全府上下都对你极为熟悉,想要乔装打扮蒙混过关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她这么说,青岚的心凉了半截。

“可也不是全无办法……”

裘许宁脑筋转得快,想了想就将脑袋凑过来说:“这几日裴府畅叙园中的腊梅开得极盛,府中二房的裴若如今跃居大小姐,很是得意,向京中有名的闺阁千金都送了赏梅宴请帖。我到你这来本是为了躲清净,不想赴她的宴席。”

“不过既然你想去看裴执,也许可以借赏梅宴的契机混进去。”

青岚听后并无喜色,而是严肃地问:“裴执都病成那样了,裴若还有心情办宴席,家中就没有人阻止她吗?”

“有老夫人发话,谁敢阻止?以老夫人的意思,正好借赏梅宴热闹热闹,去去家里的晦气……”

裘许宁后面的声音很轻,就怕青岚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还是被她发现端倪:“直接说我就是晦气好了。”

“你也别生气,人家老夫人自然是护着自己的儿孙,这无可厚非。为这与她们计较,会气坏自己的身子。”

青岚点点头,巴掌大的小脸不见血色:“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人走茶凉太寒心而已。”

裘许宁走到她身侧,将她的身子轻轻搂住:“傻丫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赏梅宴在后日上午,你要快快做准备。”

青岚不胜感激:“好,你帮我看看怎样装扮不会被发现。”

裘许宁:“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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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他步步心机
连载中江若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