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赏梅宴这日，青岚和裘许宁早早就起床。
二人决定，让青岚装扮成裘家小厮的模样，跟着许宁入裴府。
在离裴家约二百米处，青岚就从马车上下来，跟着车后面一路小跑。小厮要有个小厮的样子，不能和小姐共乘一车。
果然，当马车停在裴家门口时，并未引起下人们的警觉。
裘许宁在婢女的带领下入内，青岚一直低头跟在她身后。
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自己的身份，青岚刻意往脸上抹黑两层，还画上两撇胡子，两鬓的青丝染成银发，还刻意将背弯下一些，看起来比裘许宁还矮小。
在一众花容月貌的世家千金跟前，她这样的角色实在不起眼。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曾经的熟悉的一草一木，她既欣喜又惆怅。
荷花池的荷叶早已枯萎，颓败的枝干耷拉在水面，她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因此每年家里都不曾修剪这些枯荷。
而此时水榭里有个身影居高临下，看着这些残黄的荷叶，没好气地说：“白雪红梅这样的美景，偏偏留着枯荷做什么，煞风景。”
“来人，将这些荷叶速速处理了，别污了贵客的眼睛。”
青岚稍稍抬眼，只见裴若正在发号施令，命令家丁们处理荷叶。她身上裹着鹅黄色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抵着下颚，手上捧着袖炉，发间是一套赤金头面，整个人明亮鲜妍，与往日的淡雅素净截然不同。
是了，如今裴若是名正言顺的裴家大小姐，没有青岚在前面压她的风头，其他裴家姑娘都比她逊色不少。
落在水榭外围的裴月身边只有一个丫鬟陪着，形单影只，虽然一身装扮也贵气不俗，却始终不招贵女们青睐。她看见裴若要毁掉枯荷，小声嘟囔了一句：“以前大姐姐最喜欢这些荷叶的。”
偏偏不凑巧，这句话被裴若听见了。
裴若慢悠悠转过身，向前几步走到水榭围栏处，地势比裴月高些。
她眼神骄傲，带着十分不屑的语气问裴月：“你方才在说什么？”
裴月自小一直在蒋姨娘身边教养，养出的不是大家闺秀的娴雅得体，而是一股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每每姨娘得宠时，她才能跟着威风几天，若姨娘不被爹爹喜欢，她也会跟着被冷落。
她的处境，从来比不过裴若。
上至老祖母，下至普通侍女，虽不曾主动提过她的庶女身份，可明晃晃的悬殊就像一道带刺的藩篱，隔在她和其他姐妹之间。
裴家三位姑娘，只有她是庶出。
为着这层身份，她在府里小心翼翼、举步思量，从来不曾做过自己。
此刻面对裴若的质问，她眉眼低垂，声音有些发颤：“没……我没说什么”
“撒谎，你分明说大姐姐最喜欢这些荷叶，以为我聋了吗？”
裴月一时语塞，楞在原地，头垂得更低，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猫，丝毫不敢反抗。
裴若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她跟前，神情倨傲：“不如你就说说，哪位是你的大姐姐？”
二人的对峙引来贵女们的围观，不多时水榭附近就挤满了人。
裴月陷在泥沼里，小手使劲绞着帕子，往日她与裴青岚交集不多，也无甚冤仇，犯不着如今在背后落井下石。可是裴青岚走了，裴若才是家里最大的姑娘，谁是大姐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可是裴若的品行配吗？
她连裴青岚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裴月咬着牙，双眉皱成川字型，就是不肯松口。
青岚躲在裘许宁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能干着急。
如果在从前，她早冲出去为裴月解围，可是此时此刻，她比裴月的处境更加艰难，自身都难保，哪有余力管别人？
裘许宁是个爆竹脾气，这会子已经忍不住要上前说理，她脚步一抬，就被身后的青岚拉住衣摆。青岚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鲁莽行事。
“你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暴露身份。”
如果裘许宁强出头，众人的目光自然会集中到她们身上，到时候青岚很容易就被识破，得不偿失。
裘许宁领会她的意思，脚步停顿，只是气愤说了一句：“今天就放过裴若。”
而此时，被丫鬟簇拥的一位妇人穿过人群，来到裴若附近。
“若儿，怎么不请姑娘们去畅叙园，都堵在这做什么？”
来的是杨氏。
她仍旧姿态雍容，锦衣华服，可是眼角泛起的鱼尾纹比从前多出不少，脸颊上的肌肤也有些松弛，一看就没有用心保养。
青岚望着慈爱的母亲，满心思念几乎要溢出来。
她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将头颅埋得更低，不让杨氏看见她的样子。
母女相见却不能认，令她心如刀绞。
好在有杨氏主持局面，裴若的发难没有达到目的，裴月的危机得到解除。
裴若再嚣张，也不会在主母跟前作威作福。
她变了笑脸，对着杨氏暖声说：“大伯母，姑娘们都在此处闲聊，我们这就去畅叙园。”
杨氏并非愚笨之人，单看裴月的神情就能猜到几分。不过宾客众多，她不能让外人看到裴家姑娘争风吃醋惹笑话，因此不会当众责怪裴若。
杨氏点点头：“园子里腊梅开得正好，你们都过去瞧瞧吧，待宴席备好，我再派人去请你们。”
裴若和裴月齐声：“是，多谢大伯母。”
众人散后，裘许宁悄悄来到杨氏身后：“夫人。”
杨氏转头看见她，十分高兴：“许宁，你也来了，怎么不去园子里玩？”
裘许宁：“我今日来，并非为了赏梅，而是想探望一下大公子，上次听我娘说，他病得很严重，不知现在可好些。”
杨氏眼里的光落下半截：“多谢你挂念，执儿他反复高热，好一阵歹一阵，还未好全。”
裘许宁：“夫人莫担心，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不知我是否方便去他院中看看？”
杨氏许可：“你和青岚自小一起长大，也同执儿的妹妹一样，去看看吧，无妨。”
得了杨氏的准许，裘许宁这才放宽了心：“多谢夫人。”
府里宾客众多，杨氏作为主母招待各位已是分身乏术，因此对远远落在裘许宁身后的青岚并未注意到，径自往宴客厅去了。
见杨氏离开，青岚才一路小跑到裘许宁身侧，小声说：“幸好娘没认出我。”
裘许宁带着她往裴执院子去：“走吧，去见你长兄。”
两人一前一后踏雪前行，往众人相反的方向去。
裴执院里只有唐游和几名洒扫小厮留守，其余下人都被抽调去畅叙园帮忙。
裘许宁向唐游禀明来意，唐游没有阻拦，便放她进屋。
青岚紧紧跟着裘许宁，刚想踏进门槛时，却被唐游一手拦住，他言辞严厉：“裘小姐一人进去即可，做下人的就不要随从。”
裘许宁愣住，推开唐游的手：“不用这么凶吧，我这小厮又不是坏人。”
“唐游，是我。”青岚知道唐游是裴执最信赖之人，他口风最是严谨，定然不会出卖自己。
她将嘴角的胡子轻轻揭开，面容稍稍恢复一些，唐游一眼就认出，他十分吃惊：“大小姐？”
“嘘……我已经不是大小姐。这次冒险回来就是看看长兄，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唐游当即保证：“大小姐放心，我一定保密，你们进去吧。”
青岚和裘许宁进屋后，唐游将房门带上，独自站在门外守着。从知道青岚不是裴家大小姐的那一刻起，他突然理解了长公子从前所作的一切，所有手笔都是为了将大小姐留在长公子身边。
如今想来，竟有几分唏嘘。
进屋后，裘许宁识趣地留在外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
青岚则手脚轻轻进入内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她都十分熟悉，有些物件还是她和长兄一起布置的，就像墙角的檀木博古架和墙上挂的一柄利剑，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熏炉中燃着令人安神的沉香，病榻上的裴执被锦被簇拥着，只露出半截脸在外面。他的脸颊清瘦苍白，眉间紧锁着，似有解不开的结缠绕其间。
比上次见他时，精气神弱了许多。
恍惚间，他的头颅左右晃动着，双唇似乎在呢喃，表情充满痛苦和不安。
青岚靠近些，听见他的呢喃之语：“青岚……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是好长兄……”
他在自责。
困于自己的梦魇之中，迟迟不能醒来。
她走至床边，摇着他的手臂，轻喊：“长兄，你醒醒，我是青岚，我来看你了。”
裴执的双眼仍旧紧闭，眉间的纹路拧得更深，手指握成拳，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青岚不愿见他如此痛苦，只好将他唤醒，声音也提高了些：“长兄，我是青岚。”
或许是听见了，也或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裴执的眼皮开始撑开一点细缝，随着青岚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开，直至里面的光像盈盈的涟漪。
他努力看清她的模样，而后开口：“青岚，真的是你？”虽然她此刻像个真的小厮，可早在去薛家退亲时，裴执就见过她这副模样，因此并不吃惊，反而一眼就能认出。
“是我。”
“长兄，你还好吗？”
裴执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又怕唐突她，只能停留在半空，而后颓颓垂下去。
他记得祖母不许她再回来的警告：“祖母让你不要再踏入家门，你何苦为了我冒险。”
“我听说你病得厉害，放心不下，所以才缠着许宁带我混进来的。你放心，今日府中事务繁忙，没有人会发现我的。”
裴执精力不济，没有询问家中出了何事，一门心思都在宽慰她：“我无甚大碍，不必挂怀。”
青岚不信，用手摸了他的额头，明显比她手心的温度高出许多。
“你还在发热，我让唐游去叫大夫。”
裴执却拉着她不让走：“大夫来了，你就不能留在这屋里。晚点再找大夫，我想多看看你。”
青岚心里的一根弦像被拨动了一下，轻轻跳跃起不知名的情绪。
她此行是来解开他的心结，好让他早日康复：“那日我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赌气生一场病，多亏待自己。”
“你也不是小孩子，有些事强求不了，不如放过自己。”
裴执手心里攥着锦被一角，方才的欣悦被冲淡一半：“你又说这样的话气我，如今你我已不是兄妹，如何做是我自己的事。”
“长兄，你就别执拗了，听我一句劝……”
裴执却突然认真起来：“我说过，不要再叫我长兄。”
“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长兄，这是不会改变的。”
裴执扭过脸去：“都是我不爱听的话。”
青岚盯着他转过去的脸，说：“既然你不爱听，那我走了，让大夫来看你。”
“站住。”
她总是这样，一次次将他的热情推向寒潭，浇他满头满脸的冷水，直至心灰意冷。那他从前所作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弃。
“我不求你一时接受我，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靠近你，不是以长兄的身份，而是一个普通男子的身份。我知道你很难做决定，我会给你时间慢慢习惯这一切。”
“青岚，我想此生都护着你。”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燃着赤诚的火焰，牢牢将她围住。
她不知所措，局促地搓着衣角，他的话如此直白，她能说些什么来回应？
知道自己是傅家的孩子后，她只想努力多赚些银钱，待到明年开春暖和些，就一路南下去岭南，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所以京城，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这个计划，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林灵和裘许宁，她怕她们知道会伤心失落，会提前为没有到来的离别担惊受怕，她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可是现在，面对裴执的咄咄之势，有些话只能说出来了。
她立在原地，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等过完年天气好转，我会离开京城，去岭南找我爹娘。”
“什么？”裴执脸上满是惊疑，顾不得身体病痛，用手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他气急，“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独身去岭南那么遥远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危险？”
她亦倔强：“不管多危险，我都要去。”
“傅大人夫妇是你亲生父母，你去找他们我本无权干涉。可是我相信，傅大人一定不希望你以身涉险，他们当年将你托付给我爹娘，就是为了你能留下一条性命，你该明白他们的一番苦心，好生留在京城，过好自己的生活。”
青岚反问：“你以为我姓傅一事能瞒多久？裴家虽大部分人不知情，可总有一天会有人忍不住戳破真相，届时闹到朝堂上，你和整个裴家都吃不了兜着走。陛下会放过我吗？会放过你爹娘吗？与其坐以待毙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不如索性寻条活路，也给自己和亲生父母一个团聚的机会。”
裴执的喉结上下滚动，欲说还休，他没料到她已经想了那么远，他以为她还是那个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小明珠，短短时间，物是人非，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裴家大小姐，她的心头压着许多许多事。
他脸色暗淡，一片浓重的阴郁散布其间：“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一直在想办法为傅大人翻案。”
倾泻完心中不满的青岚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是不可置信的怀疑。陛下亲自下的旨，竟然会有人想着翻案？
“不信是吗？我早已秘密翻阅过当年的卷宗，寥寥数语，却断送傅大人一生的前程，即使不是为你，我也会为这样的纯臣奔走。只不过此案特殊，纵使我有无数翻案经验，此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青岚：“你想翻案，难道是要陛下和太后承认他们当年的错误吗？全天下最尊贵之人，怎么可能低头认错。”
“所以我要找一个最合适的契机，一举打破他们的固念，才好让上位者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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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