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门外那个身影离开后，青岚才摸索着坐到桌边。
点上烛火，从木窗外尚能看见他轻缓的脚步，身形高大，背影却显得比往常单薄。
她微微叹了口气，白皙的脸蛋上挤满愁容，黑压压一片像乌云罩着，看不见一丝笑意。
长兄他，是何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眼睛盯着绣花鞋尖，思绪早已混乱不堪，一想到朝夕相处的哥哥今日那般疯魔的模样，心底就生出一些骇人的恐慌，可又有些蜜一般的甜意，在心尖缠来缠去，直到缠成一个鼓鼓囊囊的茧，将她牢牢困住。
刚刚经历身世的揭露，她的生活才从泥里挣扎出一丝希望来，却又被推入无边的沼泽，越陷越深。她不在乎自己满身泥泞，可是日后她该如何面对长兄和他一腔热血？
她想得头有点疼，右手扶着侧脸手肘撑在桌面，略略放松。
一连几日，白秋冉都没有踏足小院，长兄也没有来。
青岚的日子归于安静。
她像往常一样披着林灵送来的白色狐裘披风，备了画册去集市售卖。
积雪已经消融，雪后分外寒冷，集市上行人寥寥，她却还想碰碰运气。
呵气成冰，她紧紧抱着裴执送来的袖炉，一步不离地守在小摊前，心里的杂念却如乱草一样疯长。
她在发呆时，却有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朝她走来。
画摊被阴影罩着，她下意识抬起头，看见裴执清隽无瑕的脸正在望着她。
她的余光瞥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气质温婉、容貌娇美，竟是陆言静。
她想了想，是了，她离开裴家时，陆姐姐还住在那，好不容易熬到长兄回来，陆言静怎么会放过和他独处的机会。
她收敛起目光，也没有起身问候二人，仍旧坐着不动。
裴执绕过摊子，走到她身侧，屈膝蹲下，将她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口中嗔怪：“天冷成这样，何苦出来，冻病了怎么办？”
青岚被他亲昵的举动弄得一时无措，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更加用力的握着，不给她退出的机会。她脸上很快涨出红通通的颜色，被狐裘的雪白色衬着，如雪后初阳，光芒万丈。
裴执如火般燃烧的眼神仍旧不避不让，与看旁人的眼神判若两人。
青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微微撇过头，注意到对面的陆言静正在认真地望着他们，只觉更加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言静在裴家守了这么久，只为用自己的诚心换裴执一个正眼相待。没想到裴执回来后，仍旧对她熟视无睹，毫无情分可言。
她选择豁出去，拦住裴执的去路，苦苦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惜裴执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依旧是冷冰冰那句：“我说过，我早已有心上人，陆姑娘不必再执着。”
陆言静求着他：“她是谁？你告诉我，我才能真正死心。”
不看到那个人，她是不会罢休的。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牢牢固住他的心，让他这样比石头还无情的人都能软下心肠。
裴执没有跟她多作解释，只说了一句：“跟我来。”
他将陆言静带到葫芦巷六号，却扑了空，经打听后便来了集市。
见到青岚的那一刻，陆言静什么都明白了。
他心头始终挂念的那个人原来是她。
看着他对青岚嘘寒问暖的样子，陆言静觉得他很陌生，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青岚身份已明了，他大可不必再披着兄长的外衣苦苦伪装，他那些藏在心底的晦暗心思终于可以见日光。
陆言静笑出声，带着一丝苦楚与无奈。
她拿什么与青岚争？
从前的裴家大小姐，且抛开绝世的才华不论，单单十八年的朝夕相伴便她这辈子都比不过的。
输给青岚，她心服口服。
陆言静的眼中像蒙上一层薄雾，她有些瞧不清前去二人的样子，睫羽开始湿润，泪珠不听话地滴落下来。
青岚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张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急于向陆言静解释：“陆姐姐，你别哭，我和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还没说完，裴执却直接告诉陆言静：“我对青岚就是你想的那样。你总追问我的心上人是谁，今日我就坦白，我心悦于青岚，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她的位置。”
陆言静愣住，她的猜测成真，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无异于杀人诛心。
她眼角噙着泪，嘴角却扯出一丝讽刺的笑：“裴公子，你身为裴家长子，却心仪一个被赶出裴家的女子，你认为老夫人会怎么办？”
裴执身立如松，半点不肯低头：“祖母那里我自会解释，不劳你费心。”
没想到陆言静却是个洒脱之人：“好，我就欣赏你这份担当坦然。今日之事已挑明，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告辞。”
她无心与青岚对话。
转身欲走时，却被裴执叫住：“陆姑娘，青岚的住所我希望你能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姑母。”
陆言静高声回道：“你放心，我陆言静只想做君子，不会是那等背后下黑手之人。今日见到青岚姑娘一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姑母。”
裴执：“多谢姑娘。”
陆言静转身离开，没有多言，青岚却清楚地看到她低着头似乎在啜泣，连双肩都微微颤抖，像是委屈极了的样子。
“陆姑娘对你一番情意，你何必这样伤害她。”
裴执仍旧护着她的手不松开：“从始至终，我认定的只有你一人，管她什么陆姑娘还是周姑娘，都与我无关。”
青岚抽不回手，只能用葱尖似的指甲掐他的掌心，他疼得眉头一皱，忽的松开双手。
她将手背在身后，生怕再次被他夺走，嫩白的小脸上鼓着一丝疑惑：“我不是裴家女儿之事一个多月前才被挑明，而这个时间你正好去了梁州，你如何对我动情？难道你此前暗恋自己的亲妹妹？”
裴执抚过掌心被掐的凹陷处，弯弯细细的纹路像月牙，他的眉头松开：“如果我说我三年前知道你的身份呢？”
青岚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是，父亲将傅家的秘密锁在书房，却被我无意撞破，从此我不再将你看做自己的妹妹。”
“我也不愿你是我的妹妹。”
青岚的双手无力地撑在画摊上，手掌的冰凉直接蹿入心底，她的嘴唇变得泛紫，浑身止不住冷的发抖。她抬起头看着裴执，第一次觉得他这样陌生，陌生得好像他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长兄，而是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人。
他藏着这个秘密过了三年。
而自己也被他小心呵护了三年。
一切的以为都被推翻，她该如何与他相处？
明明是兄妹，却莫名被命运推至如今的境地，她感觉自己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青岚，青岚……”
裴执唤她的名字，可她回应不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天空阴沉晦暗，正飘着鹅毛似的飞雪，窗户紧闭着，却仍有些雪花从窗户缝里透进来，迅速融化成一小块雪水。
她睁开薄薄的眼皮，光线直直映入瞳孔，她借着几缕不明朗的光，看到了正坐在床头，依靠着床架闭目休憩的裴执。
他的眉眼隽秀，唇峰如远山轮廓分明，弯弯的睫羽修长而浓密，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短而疏。宽肩窄腰，玉色的腰带恰到好处地围在腰间，双臂劲而有力，此刻正松松地拢在腰前。
青岚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那上面浅浅的疤痕，除了勾起他受伤的回忆，更让她生出一丝疑惑。
为何他的这些疤痕，同凌阳道长的疤痕看起来十分相像？
她虚弱地抬起右手，缓缓触碰上他的手背，小心地抚过那些细小的疤痕……
他的指尖微动，神志很会苏醒。
看见她的小手在落在自己手背上，心里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快速流过，他准备反手将她握住，她却快速收回。
“青岚，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吗？”
青岚将手藏在被褥下：“我有一事要问你。”
“你问吧。”
“你可认识戴银色面具的凌阳道长？”
裴执有一瞬间的错愕，她还是认出来了。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静：“那幅墨雨江山图是我派人寻回来的。”
青岚心里的想法被证实：“果然是你。”
“是我，一直都是我。连你此前退掉的三门婚事，都是我一手安排的，目的就是不要你嫁给旁人。”
她的头顶像是劈过一道惊雷，震得她双耳轰鸣，要不是身体躺在床榻上，只怕这会子已经倒地。
怎么会如此？
她不敢想象眼前这个人还是她此前认识的裴执。
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将她和她的婚事玩弄于股掌之中，脸上的淡定显然是筹谋已久的算计。
一步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那她算什么？
她猛地起身，像发了疯的小兽，一把将他推开，声嘶力竭吼道：“你走，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