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月光,只有微星点点。
深沉的夜色中,裴执从青岚屋里离开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了书房。
唐游在此等候他多时。
“那匹疯马处置了吗?”他入座圈椅后,问向唐游。
“回公子,已经处死。沿路的豆蔻香,属下也已带人毁迹,不会被发现。”
裴执轻轻垂下眼皮,似在休憩:“此事不可让府中任何一人知晓,尤其是大小姐。”
唐游:“公子放心,属下明白。”
口中虽然回答明白,其实唐游并不明白,公子行事总是这般暗戳戳,明明是为了大小姐好,却总是遮遮掩掩不肯示人。
当日那白马并非无缘无故疯魔,而是嗅到了沿途提前洒下的、令牲畜迷失心智的豆蔻香。豆蔻香乃是一种效力极强的散魂药,闻之癫狂,不过只对牲畜有用,于人却是无害的。
为了得到此药,唐游派人提前一个月去了西南苗寨收集,花重金得来的那些都用到了白马身上。
好在豆蔻香不负所望,成功让大小姐缺席选妃宴,也不枉长公子如此费心筹谋一番。
唐游暗想,若被大小姐得知真相,不知会作何反应。
裴执的声音继续响起:“还有道观的事,需要好生善后。”
“是,云修和云翊并不知道公子身份,属下还会叮嘱他们为了保全大小姐名声,只说是被道姑所救,不会透露您的道号。”
“至于道观后续的生活补给,属下也会仔细照应,公子不必挂心。”
不愧是跟了裴执多年的亲信,事事考虑周到,比肚子里的蛔虫还了解裴执。
裴执对唐游的安排十分满意,他微微颔首:“此事已了,明日午后随我出京前往梁州,陛下接到密报,梁州知府暗中买官鬻官,不仅牵涉地方,更有可能手已经伸到朝堂之上。陛下特派我去梁州一趟,秘密调查,不可走漏风声。”
梁州距离京城甚远,骑马也需半个月才能到,光是一来一回就要整月,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唐游无所不从:“是,属下这就回去收拾行李。”
他走后,裴执用指尖掐灭了烛火,书房顷刻陷入一片黑暗。
瘦削的脸庞隐入夜色,视线模糊不明,裴执仍旧坐在圈椅内,身形未动,也不准备回卧室,一双幽深的眼睛始终注视着疏竹院的方向。
她今晚应当能有好眠。
只可惜团聚匆匆,明日他又要离京,暂时不能在她身边照看。好在家中还有父母和裴序,一样视她如珍宝,他也算放心些。
次日用过午膳,裴执离京,和唐游一人一马,并未张扬。
裴家众人却心知肚明,定是有大事发生,朝廷才会将裴执派往外地。
他一走,有人欢喜有人愁。
裴复之夫妇忧心长子安危,自然是愁的;其余二房知晓暂时无人严格管家,自然是暗喜的。
裴执走后,管家权重新回到裴复之手中,不过老夫人念他上了年纪,管家辛苦,又有朝廷的公务要处理,分不开身,所以特意派了老二裴咏之协助他。
裴咏之因女儿落选太子妃一事,整日郁郁寡欢,不仅去锦屏院的次数少了,连孙氏的卧房都很少去。
从中得到好处的便是蒋姨娘。
这日,裴咏之又去见蒋姨娘,一进屋便甩了几张银票,丢到桌上。
蒋姨娘小巧玲珑,眉眼精致妩媚,将几张票子一一数了数,虽然数额不多,但对她这样的身份来说,已是一笔巨额财富。她又惊又喜,扑进裴咏之怀里,娇滴滴、羞答答问:“老爷,这都是给妾身的吗?”
裴咏之浮现一脸成就感:“你留着置办些铺面或是给月儿攒嫁妆,都随你,只是不可随意挥霍,毕竟钱财得来不易。”
蒋姨娘声如黄莺婉转:“老爷如此疼妾身和月儿,妾身定当好生使用。”
自从裴咏之协助管家,蒋姨娘的口袋就开始悄悄鼓起来,可想而知,这管家的油水有多大。
她比谁都明白,只要哄着裴咏之,她和裴月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于是她端着贤淑贞惠的架子,又是给裴咏之揉肩,又是给捏腿,言辞间尽是体贴入微:“大老爷公务繁忙,这家中的琐事都是老爷您在处理,您可千万当心自己的身子,别累着了。”
裴咏之捏着她柔嫩的手背,反复搓着冰雪似的指尖,双目微闭:“就是大哥越忙些才好,他越抽不开身,于我才越有利。往日裴执在家,我想伸手都没处伸,这下好了,各处账目我都可经手,只要表面看不出瑕疵,谁能深究内里文章。”
蒋姨娘露出小鸟依人的模样,殷切恭维:“还是老爷厉害,要依妾身说,这管家的权利该落到您头上才是,如此全家才能吃香的喝辣的,不像裴执,整日管着府里的开销,不许大手大脚花钱,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没意思极了。”
说到这便是戳到裴咏之的痛处了,他叹了一声:“我这一房没有男丁,拿什么和长房争?别说裴执那样的人中龙凤,就连乳臭未干的裴序,都能压我们一头。”
裴咏之眼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他轻轻推开蒋姨娘软绵绵的身子:“待会大哥就要回来,我还需书房找他一趟,有什么事晚间再说。”
蒋姨娘浅浅笑语:“是,妾身等您。”
她一直送裴咏之出了院子才收回视线,心里开始盘算,裴家世袭爵位,家大业大,凭什么好处都被大房占了?
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小腹,无论如何要为二房添个男丁。
这厢裴咏之离开蒋姨娘院里后,便有下人前来通报,说大老爷已回府,正往书房去。
裴咏之二话不说,径直去大哥书房。
没想到他刚抬脚进书房,看到的不是大哥,却是三弟裴望之。
裴望之勾着背,弯着腰,正在书架间摸索什么,完全没察觉有人过来。
“三弟,你在此处做什么?”
裴望之吓得一个激灵,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转过来的脸十分恐惧地看着裴咏之,说话的声音哆哆嗦嗦:“二……二哥”
他一只手正开着一个暗格,另一只手中却拿着一张信纸,密密麻麻不知写些什么。
裴咏之不解地问:“未经大哥允许,怎可随意动他的东西,小心大哥责罚你。”
裴望之本是来和大哥商议,要将幼子裴裕送往书院一事,只不过京中有名的书院颇多,他拿不准主意,所以问问大哥的意见。没想到阴错阳差,他看中了书架前的一只天青色定窑花瓶,色泽淡雅,瓶身曲折有致,十分喜爱,因此上前来观赏一番。
谁料那花瓶拿在手中,却是开启书架暗格的一道机关!
随着“吱呀”一声,暗格打开,里面一封陈旧的书信赫然入眼。
好奇心作祟,裴望之也想看看表面光明磊落、父慈子孝的大哥,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没想到一字字、一行行看下来,竟是关于裴青岚的身世!
轰隆一声,裴望之只觉头顶像有五雷在轰炸。
大哥他……怎么敢收养朝廷钦犯之女?
裴望之六神无主,鬼使神差,悄悄地移到裴咏之跟前,将那封烫手的信塞入对方手中。
“二哥,你先看看这个吧。”
裴咏之顾不得再责备老三,惶惑间将信看了一遍。
此信落尾四字——挚友傅容。
“啪”地一声,裴咏之将信纸重重拍在桌面,满脸怒意:“大哥糊涂啊,他这是把全家往死路上推啊……”
“那傅容当年得罪太后和陛下,招致祸事,是他咎由自取,大哥怎么还帮他收拾烂摊子!”
裴望之心里没有主意,只问:“二哥,我们该怎么办?”
裴咏之当机立断:“怎么办?告诉母亲去,有母亲在,绝不会任他如此胡作非为。”
“好,我听二哥的。”
兄弟俩立即一前一后,火烧屁股似的赶去宁寿堂。
宁寿堂的老夫人正在捡今年时新的花样,挑合眼的交给裁缝铺子,好给姑娘们绣新衣裳的花色。
一旁的嬷嬷劝她:“老夫人,这些碎活交给丫鬟们就是了,何苦您自己动手,累了眼睛。”
老夫人却说:“你不懂,我膝下这些姑娘们呐,都是我的心头肉,我就爱看她们穿着好看的衣裳裙子,像春日里的彩蝶一般,那才是少年人的风姿啊。”
嬷嬷笑着回:“是,个个姑娘您都疼,是姑娘们的福气。”
老夫人还刻意叮嘱:“岚儿才受了惊吓回来,给她的新衣裳多备六套,好叫她欢喜欢喜。若儿选妃未中,想来心里不痛快,也给她多备三套吧。”
嬷嬷:“老夫人想得周到,奴婢这就去办。”
说话间,两个儿子一股脑撞了进来,满头满脸都是阴郁之色。
“母亲,母亲,大事不好了!”
老夫人放下手中花样:“何事如此惊慌?”
裴咏之急忙上前,将信交到老夫人手中,还将房中嬷嬷和丫鬟都遣出去。
老夫人不知两个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拿着信纸看了起来。
还没等看完,老夫人突然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母亲,母亲……”
裴咏之和裴望之手忙脚乱,合力将老夫人抬到床上,又命下人前去请大夫。
裴复之才更衣完,就听到下人报老夫人晕倒,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
一看见老二和老三在此,他就猜到母亲晕倒定与他们二人有关,因此当即就数落起来:“好端端地怎么把母亲气倒了?是不是你们又在外惹了什么祸事?”
裴咏之此时看他就像在看一只玩杂耍的猴,根本不屑得回答他的话。
倒是裴望之小声嘀咕着:“大哥,这回是你惹事了……”
裴复之惊异:“我?”
“笑话,我能惹什么事。”
裴望之还欲说出那封信的事,病榻上老夫人传出细弱的声音:“复之,复之……”
裴复之紧步靠上去,侧过头:“母亲,儿子在这,母亲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目,满头银发十分刺目:“去,叫你媳妇来,让下人们都出去……”
裴复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待杨氏来了后,老二老三自觉退至后排。
老夫人从玉枕下摸出信纸,抬手扬在半空中,斥责的声音不住地颤抖:“你们夫妻二人好大的胆子……”
发黄的信纸,熟悉的字迹,裴复之和杨氏只看了一眼,就双双跪倒在地。
老夫人咬牙问:“若不是今日被老二老三发现,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何时?”
裴复之低垂头颅:“母亲……”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啊?私养罪犯之女,那是将全家的脑袋都别到裤腰带上啊!若被陛下知晓,咱们家还能有活口吗?”
老二老三挺直身子,像旁观者一样在看戏,任凭老母亲如何嗔怒,他们都只隔岸观火。
裴复之当年做出那个决定,便会料到有如今一日。
十八年来,无数次内心折磨和反省,让他早已不惧暴风雨的来临,相反,恰好是一种解脱。
青岚已经长大,就算没有他的庇护,也一样可以展翅高飞。
他坦然面对:“母亲,我与傅容同朝为官,深知他为人禀性,遂引为知己。当年,我不忍他刚出生的女儿忍受流放之苦,所以和娘子商量后抱回来养着。这件事本不会有人知晓的,二弟三弟抖落出来,是何居心?”
裴咏之反击:“大哥你做错了事,还来质问我们?母亲,这件事您不能不管。”
老夫人耳边如一群蜂子在嗡嗡作响。
至交好友之情,重不过家族荣辱。
她的目光扫向长子长媳,心里万分失望。
杨氏始终没有做声,暗自垂泪。这些年,她将青岚视若己出,在掌心娇养,养得比明珠还耀眼,早已忘记她其实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若不是今日突然被闹了出来,她们之间还可以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母女情。
都没了。
此刻在婆婆眼里,他们夫妇是拖着全家一起下水的罪人。
他们不会容下青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