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气得头脑昏胀,伸手扶额,脸上的皱纹比往日更显,一道道、一条条就像万千沟壑,其中盛满愤怒和失望。
她唤来婢女:“去悄悄地将大小姐请来,不必惊动旁人。”
贴身婢女进来:“是,奴婢这就去。”
杨氏一惊。
“母亲,此事闹到岚儿面前,你要她可怎么活?”
老夫人眼神俾睨,说话的语气变得十分不耐烦:“她既非我裴家血脉,自然与我们无关,往后是福是祸,都是她自个的造化。你们夫妻养她十八年,已经够对得起傅家。”
“难不成,你还想让我继续养着她?”
杨氏不敢违逆婆母,可也想尽力为女儿争一争:“母亲,岚儿与我们朝夕相处十八载,您是最疼她的,小时候她发高热,您没日没夜地在佛前祷告,只为求她平安;平日里得了好吃的糕点,也会独独给她留一份。这些,您都忘了吗?”
老夫人瞠目:“是,这么多孙女里我最疼岚儿,所以现在我才最失望。”
“你们夫妇混淆裴家血脉,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你们,有愧于裴家。”
裴复之俯下身子,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儿子自知有罪。但求母亲念在岚儿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能继续留她在府中,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母亲想如何惩罚儿子,儿子都没有怨言。”
“让出爵位,或者拿出私产充入公库,儿子都认。”
老夫人气极,右手手指弯曲在床榻边扣响:“你妄想,我断不能容她在府里。”
话音才落,裴青岚踩着轻细的步子进屋来。
满屋如寒冰般的气息迎面而来,冷然肃静,犹如两军对垒,正在博弈生死。
她虽知道家中只是表面和睦,但像此刻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却从未见过。
看见母亲的背影,她稍稍安心,可是为何母亲父亲一直长跪不起?二叔三叔却可以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猜不到事出何因,她静静走到母亲身侧,如往常般向老夫人行礼:“祖母,不知您找我有何要事?”
她眉目清朗,面庞白皙胜雪,通身气质似远山幽泉,清冽出尘。
老夫人从小觉得她与其他孙女不一样,哪哪都讨人喜欢,如今恍然大悟,这份独特不过是因为她身上压根没有裴家的血。
“青岚,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这里有封信,你自己看吧。”老夫人将信纸丢到她手中,随后将身子靠在软枕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杨氏满目怜爱地望着自己养大的花朵,生怕接下来的风雨会摧毁她柔弱的花瓣,将她淹折。
裴青岚不明就里,以为是封寻常的书信,按祖母所示仔细阅览起来。
渐渐,她的眼前像起了无数层潮湿的雨珠,挡住眼帘,任她怎么努力看清信上的字迹都是徒劳。
乌云晦暗,浓雾霎时凝聚在头顶。
只一瞬间,她就像身处广袤瘴气的密林,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她不姓裴,更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这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吗?
她在裴家生活的十八年算什么?
爹娘、兄长、裴序,他们都算什么?跟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吗?
她难以接受,一时身子瘫软下去,险些栽倒在地,多亏杨氏反应过来,及时搀住她的双臂:“岚儿……”
她倚靠在杨氏怀中,暖和又温柔,就像幼时贪恋的怀抱一样,她泪眼莹莹对上杨氏早已哭红的双眼,更觉心碎。她哑着嗓子问:“娘,我当真不是您的孩儿吗?”
杨氏一颗慈母心已然被撕得七零八碎,纵使内心一万个不愿承认,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任谁都无法改变。
当年,她与裴复之回祁州娘家探亲时,已怀有身孕。正是在祁州,他们遇到了遭贬谪的傅容夫妇。
得知傅容此次途径祁州,是要流放至岭南,裴复之心有挂念。没过多久,傅夫人林远风临盆,诞下一名圆润可爱的女婴,杨氏也十分喜欢。
没想到此时,杨氏突然腹痛,肚中胎儿流产,没了气息。
而傅容前去岭南刻不容缓,岭南山高路远,燥热难熬,幼女单薄,要是带去岭南,只怕会没了性命,因此他只能将孩子托付给裴复之。
尚在月子里的林远风则忍着一身疼痛,与女儿辞别,随丈夫去了流放之地。
刚刚失了孩子的杨氏重新得到一个女儿,十分珍视,自认是老天待她不薄,将孩子还给她了。
自此夫妻二人千宠万爱、言传身教,将嗷嗷待哺的婴儿养到如今的落落大方。
他们瞒着裴家上下,也瞒了祁州的母家,将这个秘密守在心里十八年。
杨氏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发丝,声音带着哭腔承认:“岚儿,你确实非我亲生……”
青岚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按这封信上所言,她是前大学士傅容和夫人林远风的亲生女儿,本名傅青岚。
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额前的青丝沾了泪水,湿湿地贴在肌肤之上,一双清雪般无暇的眼睛,像失去了神韵,陷入无边黑暗与空洞之中。
杨氏见往日光彩照人的女儿一下子被抽走精气,心疼得泪珠子“叭叭”直掉。
裴复之欲上前安慰一番,却见青岚缓缓从杨氏怀中起身,微微晃动的身子似站立不住,却还是固执地强撑起来。
只见她面向杨氏与裴复之,矮身跪了下去,双手伏在地上,重重磕头:“青岚多谢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若有机会,青岚必结草衔环相报。”
这一跪,让裴复之始终严肃的面容绷不住了,他眼尾渗出泪花,慌得抬袖不住擦拭。
杨氏更是心如刀绞,这孩子往后该怎么办。
青岚跪着往前移动半米,来到榻前,深深伏跪下去:“承蒙祖母疼爱多年,青岚不胜感激,愿祖母福泽深厚,永得安宁。”
杨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孩子是要走吗?
老夫人:“岚儿,我疼你一场,也是缘分。如今我老人家丑话说到前面,你既非我裴家子孙,就不该留在家中了。至于复之夫妇的错,我自有家法处置。”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罪臣之女有何资格享勋爵家的富贵,她能平安活到今日已是人家慈悲。
青岚心里如明镜般通透,裴家的恩惠她这辈子都报答不了。老夫人没有一怒之下将她交给朝廷,更是仁至义尽,她不能再有过多奢求。
她抬目与老夫人对视,柔弱又坚毅:“祖母放心,青岚一切都明白,不需您多言,我稍后自会离开。”
离开?
杨氏一听,顾不得体面端庄,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到青岚身上哭喊:“岚儿,你不能走,你一个姑娘家,离开后能去哪……”
她又转向老夫人求情:“母亲,求您,求您容下岚儿好不好,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岚儿留下……”
老夫人沉默不语。
背后的裴咏之却开始说话:“大嫂你可别糊涂,母亲这么做可是为了全家好,若让陛下知晓你们窝藏傅容之女,后果会如何,你想过吗?”
杨氏怔住,虽是深秋时节,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青岚拍拍杨氏的手背:“母亲无需担心,我自有出路。”
这不过是宽慰杨氏的话,出路在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切已成定局。
从宁寿堂离开后,青岚回到疏竹院,她身后跟着杨氏和裴复之。
她从小生活优渥,攒下不少私房钱和名贵珠宝,这些虽是裴家的东西,可不曾入过公账,都是母亲和长兄幼弟私下送给她的,如今要走,她需要这些傍身。
杨氏和裴复之自然处处为她打算,不仅帮着收拾细软,还从私人腰包里拿了三千两银票给她。
本来从云端跌入泥土,巨大的落差使她神思恍惚,难辨前路,可是父亲母亲却还待她如从前一般,恨不得掏出心窝子给她带走。
感激与失落交织,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时,裴序不知轻重地闯了进来。
意气少年满腔愤怒,不分青红皂白指责裴复之和杨氏:“爹,娘,外面人都说长姐要走,是祖母赶她走的,是真的吗?你们为何不帮长姐说话?”
老夫人早已下令,只说青岚不是真正的裴家大小姐,她的具体身世不许府内人张扬,连裴序都还不知情。
没有挑明她的傅家女身份,一来是保全她,二来也为保全裴家,今日在场的几人都已发过毒誓,半分消息都不准透露。
青岚不想让爹娘为难,拦下裴序,强颜欢笑:“阿序,长姐要回自己家了,你莫怪祖母,她也是为了你们好。”
“长姐,你的家在哪?这儿不就是你家吗?”
青岚:“你还小,不懂世上许多事都身不由己。”
裴序执拗:“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你是我长姐,一辈子都是,谁都不能将你赶走。”他说完此话,气冲冲如一头失控的猛兽,转身就要去找人理论。
“阿序!”
青岚拼命挡在他身前,杨氏和裴复之也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贸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