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风吹又生

将少年送回树屋后她立时吹哨引了驯鹰,分别向南北两面传信,告知山中已有一行人入侵的消息。

少年了然于心,他们怕是藏不住了。现下他能做的便只有通过眼前人得到山中更多的信息,而后设法脱身,早点去南面和他们会和。

然纵了驯鹰直入长空,转身对屋内的少年说:“这里不常住人,做不了你们喜欢的熟食,我再去采些鲜果,你先将就”

“姑娘且慢,你先前备下的干果还剩下一些,我们暂可应付”

然看到放在塌旁木几上的果子还剩不少,想必定是那果子不合他的口。

“那群人不好应付,不知姑娘是否受伤?”肖遥开口道。

“不打紧,我去猎些野味,你好好休养”,然说完转身朝屋侧木柜行去,抽开柜屉,去寻一会儿烧烤需要生火用的火折。

少年反应过来那火折还在自己身上。

“姑娘可是在寻这火折”肖遥说着便从怀中取出火折朝然的方向递上去。

然有些诧异,上前取了少年掌中的火折,隔着近距离,好似看到了少年眼中微闪的光亮,惊觉道:“你的眼睛?”

肖遥欣喜地望向她,道:“正是!遥在山下观中是既已得了一妙方,传说这神龙仙山清泉有疗养奇效,这才千辛万苦寻上山来,这几日眼前竟光感渐现,夜间借这火折,竟也偶尔能照见片刻星点微光,故此擅借了姑娘此物。”

然从小便知道,他们族人之所以世代未有外出者,除了因为有三百年前便定下的规矩,还因为他们不能离开这里的水源,这山上的生灵,若是离开水源日久,于人而言,便会形消骨枯,于兽而言,更是会逐渐异变成嗜血凶兽。

这里的水,既是圈住他们的枷锁,也可以说是守护他们的神灵。虽然她倒是从来未曾听闻泉水有疗愈之效,不过她们一向敬畏这山中水木神灵的力量。

看着少年脸上明亮的欣喜,她从心底替他觉得高兴,谁都会可惜那双明净温柔的眼中唯独没有光辉。

“那你就先留在这里休养,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带你离开”然如是说,倏尔反应过来,望向少年,见他眼中虽微有神色,却仍旧光彩不兴。谨慎起见,她还是走到晾衣架后面,两人间隔着晾起的衣物,换下了已经染血的外衫。

“借用一下你的衣衫”,她说着随即套上衣架上晾着的少年宽大的衣袍,又撕了帕布,开始包裹自己的伤口。

肖遥看着利索包扎着伤口的少女,有些迟疑的,用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叨扰数日,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然怔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只继续包裹自己的伤口。

半天没听到回应,肖遥有些失落,便觉许是萍水相逢,是自己欠妥,便微躬身揖道:“在下失礼了”

“你,就叫我鲁然吧”,然看了他一眼,有些无所适从,便捎了方才换下的衣物径直转身出了门。

肖遥听到这个名字,微有震惊,他清晰得记得,先前差侍者送去打听的那把粗伞,轴上正刻有三百年前百工鼻祖鲁冲名讳,他直觉这必不是偶然。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此时少年忽而嘴角无奈一笑。

他笑自己,本来可以编一百个理由将火折地事情揭过去,却偏偏选择引出另一个真相。

多年的眼寂让他最会洞察微毫之处,包括他自己。

他早已明明白白捕捉到自己摇曳的心影,并试图去面对。

虽然此时唯独不想做的,便是欺骗,但现实让他只能无奈于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留有余地的重要性,他不想从一开始就断送了某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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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程潇一行无奈别了肖遥之后,便与水源处一直保持者距离,谨慎南行,不一会儿就入夜了。

程潇伤得太重,两小厮砍了木枝藤条做成的担架抬着程老。操罗盘的那厮在前引路,他看起来倒是安然无恙,完全看不出是在林中经历了近月余殊死搏斗的样子,这都有赖于一行人的特殊照顾。

原来,队伍中本是安插了一批豢养着的从民间私募来的盗墓团伙,这群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功夫,在战乱年代,专营掘墓挖坟的公私勾当。他们之中,为私者,早年可以凭着一己孤勇发家立业。然而因着大型墓葬往往暗藏奇险,他们只能量力而行,所能及者不过是些公家瞧不上的私葬之处。于盗墓者而言,虽能小富一方,然而在术业专攻的圈子里,却实在难以留下大名。这群靠手艺吃饭的家伙,便开始与朝廷官府暗通曲款,借着招募他们的贵人手中的兵力和威望,佼佼者往往能攻克奇险,名利双收。就这样,靠着此前三十余年的纷飞战乱,他们为诸侯列公遍寻地下珍宝以资战用。至于后来,这种公私合营的勾当早就变成了尽人皆知,而大家又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于盗贼中赫赫有名者千金难求的地步。

直到数年前天下分定,这种公私勾当才慢慢退下台面,然而,诸公大臣有心者已经尝过了甜头,精锐队伍又早已养成,岂能轻易放弃这么多累世沉淀的地下宝藏。

仔细想来,人类的一切大体上都照旧进行着,他们挖出旧的,又埋下新的,实现着历史的更迭,周而复始不曾休也。

眼前毫发无损的这厮便是盗墓一流中的姣姣者,程潇一路上对他们一伙人拼命相护,最后终于将他保了下来,为的就是后面能仰仗他开疆拓土。

他看起来阴冷沉着,像是经久与地下宫打交道的人寻常的特质。

一行人自从上峰顶后,所行之处一马平川,这早就引起了他们心中的怀疑。

他们穿过一处密林,突然眼前所见顿时让大家驻足惊叹。

只见眼前突兀地林立着一八方巨石阵,石阵高耸约莫九丈有余,巨柱之上,或盘桓,或歇落着各色神兽。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把眼神投向此时正在抬头瞻望的盗墓者。

盗墓者以罗盘定了此处方位,便趋步向前,指尖抚过石柱柱身,好似有所发现,便立即打了火折照光。

“敢问晏先生,此处可有特别之处?”程潇额上因为剧烈的疼痛发着冷汗,躺在担架努力撑起上半身问道。

“是太阳神鸟”盗墓者晏通平静道。

“太阳神鸟?”程潇显然于盗墓之事一无所知,反问道。

眼前的晏先生却似乎并不着急下定论,他看起来仍旧波澜不惊,不过行动见看得出这里面必然暗藏玄机,只见下一秒他就迅速移向了下一巨柱处,照例对其上图腾做了仔细审视。

“太阳神鸟是三百年前俞国氏族图腾,除了史典记载,我也只曾在一处俞氏私墓中得见”,“俞氏?程某也有所闻,那可是三百年前中原大地上能呼风唤雨的氏族,只是按先前藏典所载线索,这山中墓主明明应是百年前的南王越氏”程潇一语中的。

晏通思虑渐深,借着冷冽月色,抬头望向庄严盘踞在八方石柱之上的巨兽,它们形态各异,身形硕大,或半鸟半兽,或兽身人面,或三头六翼,不知是何物种,光怪陆离之感摄人心魄。

“不对”晏通斩钉截铁道。

程潇云里雾里,只道:“晏先生可有解?”

“这些图腾分明是出自俞氏,且看这石柱早已历经风化,没有几百年,很难有如此颓败之感”

“只是这中原大族的墓葬为何要隔着山高水远,安置在这南方深林之中”,程潇问道。

晏通望向程潇,道:“世事易者众也,不为人知者更甚,只是我们此行怕是无用了”

“先生何出此言?这越氏墓是掘,俞氏墓也是掘,且这俞氏传闻三百年前问鼎中原,流源西北,我见此处八方阵建制,更是不凡,必不是寻常私墓。”

晏通微微笑意撇了一眼程潇,感慨道:“真是不知者无畏”。

他一向恃才傲物,此时边说边径直收了罗盘,完全一副要就地取返的样子。

程潇不解,道:“还请晏先生赐教”

“我之所以这些年才有幸进过一回俞氏的私墓,是因为这俞氏是出了名的善取百家之长设墓冢诡计。寻常的机关百工不说,毒虫蛊术,金石注解,符刻厌镇,更有甚者移风易水,不留痕迹。有去无返者多如牛毛”

程潇听罢,看向自己依然伤重的身体,默不作声,良久才道:“看来我等如今之计,只能先设法保存自身,再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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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遥的手臂和肩后伤口在然的悉心换药下已经渐好。

是日从早上开始,他见然便有些心不在焉,天窗上一有驯鹰的飞回她便立刻去查验。

毫无疑问,她在等前两日传出消息的回信,算着时间,母亲那边应该是得了消息,她担心是不是北面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耽误了母亲调度。

两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担心那一行人的行踪,更不知道他们上山真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便打定主意若中午还收不到传信,便立即赶往北面,亲自去传信。

然一边投喂刚从天窗上面归笼的驯鹰,目光一边渐渐投向窗口立者的少年,他说近两日眼睛竟开始模糊可辨物形,便总喜欢在窗口远眺。

实际上这是肖遥老早养成的习惯,一旦心中充满思虑时,窗边拂动的风流,明亮的光景,对他来说都是慰藉。

她这些日子一直不敢问他姓甚名谁,她当然有理由也怀疑他动机不纯,可自从在山下见他时便看他弱质一流,那日在漫天火海中再碰到他,又是那般劫后余生,伶仃凄凉的模样,她实在难以将他与那次山下所见的行伍之流联系起来。

“你是谁?”然犹疑着开口。

没想到肖遥回过头,脸上竟晕开了些许淡然的笑意。。

然看着少年嘴角淡淡地笑,有些不知所以,内心却好似生出一种安心。

“你知道吗,我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问我”,肖遥至她眼前直望向她的眼底,轻声道。

看着少年明净的充满生命力的眼底,她有些猝不及防,只得将眼神避开,从囤水的陶缸中又舀了半勺,添进了驯鹰饮水的器具中,道:“抱歉,关于这里的一切,我实难相告,我无法同你交换,所以你同样也可以保守自己的秘密”

“不用”肖遥淡然道,言语间平静异常。

然一时间竟愣住了。

“我叫肖遥,是如今戍国将门肖家的次子,因患这眼疾,自幼开始就遍寻名医,数月前,因听闻这南方神龙仙山脚下漱清观中引一仙泉,疗愈极佳,遍辗转而来寻微渺希望,又得这神龙山中仙踪秘影之传,便一路坎坷而来”,逍遥说着躬身一揖。

“你其实也不用告诉我这些”,他说的这些信息如她所见。

山中人质朴,鲜少工于心计,鲁然几乎是相信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愿意将他藏身于此,如果被族人发现了进山之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多半难以全身而退。而现下,只要在他不知道族人的存在之前,将他悄悄送下山,便能免去这种危险。

“姑娘,你要采什么药,到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肖遥的语气温柔沉静。透过蛛丝马迹,他当然能感觉到她与这山中势力有掰不开的联系,可他忍不住去想象另一种可能。

“等你眼睛好了,我便送你离开,这山中还有我一道上来的采药人同伴,我们以鹰传讯,为求山珍,会在这山中耗上一段时间,你先行离开就是”,然生性浑然天成,不善于隐藏,虽然她经常有意提醒自己和眼前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有时候免不了流露出本性,她自责于是否是先前自己行为失当,因为像今天这样突然的谈话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留下这句话,她便准备往屋外去了。

看着她只生硬地拒绝便准备离开,少年不免有些唐突道:“所求何物?或许我可以帮你”。

然望向少年闪动着的期盼着她回应的眼神,怔了一下,只得再次避开。

“看样子要不了多久,你的眼睛就可以好起来了,我去帮你再取些水,你好好休息”,然说着便利落取了墙壁上挂着的两个取水的大羊皮囊,径直出了门。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隐没入窗下,有些许责备自己的唐突行径,只微微叹了口气,久久立在天窗之下。头顶明艳的星斑和花影摩挲着风声沙沙作响,化不开此时他心中的凝重。

然方循旋梯而下,唤了驯兽,将两只硕大的羊皮囊绑定在它身后,便流利腾跃而上。

倏尔,疾驰而过的风才稍稍解了她些许发紧的胸臆。

少年的话让她洞悉到某些微妙的变化,但此时若用不知世事来形容她是贴切的,她无从知晓这种微妙情绪的根源,这实在是宥于她的经历有限。

她自出生以来便幽居于此,开始每年一趟的下山采需也是才从五年前开始。那时候她第一次穿过山下热闹纷繁的人居地,看着万家灯火,人头攒动,才发现,于这无边广袤的天地,她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么些年来,凭着族人的口口相传和山上留存不多的古史典籍,虽说是也构建了一方属于他们山中世界的概观,可这先前建立的,都在她第一次下山的经历中,被烙刻上不完整的印记。

他们的先辈起初是因为无可选择而避世于此,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得知山下已经朝代更替,沧海桑田,当有人提出来或可下山一试的时候,可谁知道,他们就像是受了诅咒一般,再也无法离开这片丛林。第一批离开这里到山下安家的族人还没有等到山上派出的营救,便已经殒命在回程的山林中。日久,他们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里的水源,他们仿佛早已和这片丛林休戚相关,命理相连。

虽是如此,当少年问道是否愿意和他一起下山,哪怕说她之前不曾动念,可不得不承认,从这一刻开始,她心中想往的闸门已经不再坚固。

她心中思绪纷繁万千,只能快意纵驰于原野上,借着风的呼啸来平复自己的躁动。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来到了那日的湖边,驯兽看着累坏了,缓慢停了下来趋步到湖边饮水,少女旋即从兽上下来,坐定在湖边的草地上。

时节已近五月,午后沉闷的空气叫人有些透不过气。

然望向波澜不兴的湖面,就地取了些石粒,一次次斜击水面,看着层层荡开的水波,心中才觉得舒快了些。

她性情大咧,很不习惯纠缠于心中思虑。此时干脆拔了发簪,散发就地躺了下来。看着澄净透亮的万里长空,云层稀疏低落地漂移着,仿佛伸手就能穿过那轻薄的柔絮。她鼓着腮呼了一口气,试图将云絮吹散,又伸手朝他们挥了挥衣袖,想将雾气抹去。

悠悠然休整好心情,她便准备取水回去了,并且打定主意,若是接下来这半日等不到消息,今晚她就启程去北面。

正坐起身低头館发间,她暮然发现地上竟绽放着一朵硕大的红棉。

正是她几天前她随意折来簪发,偶然插在湖边的那枝!

她弯下身,细细地打量这枝新生的春意,脸上尽是惊喜,没想到偶然插在这里,它竟然生出了根。

她看出了神,等回过神来,驯兽已经立在她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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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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