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日间醒来,经历漫长的山路来回颠簸,又带着少年远驱至此人烟稀少之地。等安顿妥当,已是深夜。终日的疲惫战胜了万般思虑,然沉沉睡去。
树屋底下,只见驯兽警惕着伏阶而上,悄无声息间慢慢靠近了窗口。
它轻声入内,浅碧色的瞳孔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愤慨。驯兽眼睛死死盯着已经沉睡的少年,巨硕的身体压得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动。
少年侧卧榻上,仿佛丝毫没有听到屋内的动静。
猝不及防间,巨兽疾速向前扑了过去,两爪死死按住少年的上半身。
少年胸膛受到巨大的撞击,霎时间惊醒过来,只见那巨兽倾盆大口对准了自己的脖颈间啃嗜而来。少年急中生智,操起置于床旁台几上的陶瓷碗向巨兽额头竭力盖了上去。
瓷碗立时碎裂,巨兽被激惹开来,怒嚎了一声,转而朝少年的手臂撕咬上去,少年的手立时鲜血淋漓。忍着剧烈的疼痛,少年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细长的碎片刺入了它的脖颈间,碧色的血液立时从巨兽脖颈间淋漓而下,沿着少年的手臂滚烫的流了下来,继而一阵灼痛难耐,少年顿觉不妙,剧痛中立时收了手,挣扎着向往窗边冲去。
巨兽被伤了要害,愤怒瞬时就燃烧起来,一发便不可收拾。它低沉怒吼,紧逼着少年,一步步沉稳矫健,严阵以待。片刻,对峙间突然只见巨兽腾跃而起,少年脑中空白一片。
“路!住手!”
然一跃而上,一手将身前的少年推到一侧,一手扯了窗旁晾着的衣物,向巨兽的头部猛然抛了过去。
那巨兽忽地被衣物罩了头,一时间不辨方向,重重撞在了窗沿上。
惊险中躲过一劫,少年还惊魂未定瘫坐在地,望向站在窗口沉着应对的然,不禁粗喘着大气,瘫倒在地。
驯兽看起来已经撞晕了过去。
然见少年没有大碍,便径直过去查验了一下巨兽的伤口,道:“还好伤口不深,它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你认识它?”少年故作惊讶。
“认识,抱歉打扰你了,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孩子有点脾气”然一边用从巨兽头上揭下的衣物帮它擦拭血液,一边轻声道。
少年不再追问,灼痛的手臂让他冷汗淋漓,只虚弱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就不追究了…”
然听到少年间中微弱的喘息,才望向他,看到了他手上那道清晰的伤口。
“你受伤了?”
“应该是你朋友脖颈的血,不知为何如此灼痛难耐”,少年只继续装作看不到这血液的颜色,想看看她的反应。
“这林中煞气遍布,生活在这里的动物血液中都有一种难解的毒。”
“那你我岂不是危险?”少年故作惊讶。
“等你伤好,我们要尽快离开”,少女起身,眼中沉静而内敛。
“多谢姑娘,肖遥久病,于医理也稍通,来日可助姑娘寻药,如此我们早日离开这里便是”
少年微躬一揖。
“你好好休息”,少女嘱了他便准备转身。
然说着便屈身,将驯兽一个翻身扛在了肩上,稳稳地出了门。
少年见此惊得差些掉了下巴,面上却只能故作镇定笑脸相送,他想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吧。
少年看着从掌背到手臂数寸细长的伤口,缓慢起了身。
方才看着眼前的少女和驯兽,让他想起那侧仙人图,其中所绘,恐怕正是她们无疑。只是为何月前她要盘踞观中,为何能在这天险之上任意出没,又为何能与这山中叫人望而却步的猛兽合为一流,还有关于碧色血液的秘密,又该从何而解。这些目前看起来与墓葬的秘密毫不相关,但他直觉其中定有某种联系。
少年方才晨起,然便赶了过来。
“今日我们出门一趟”少女站定窗口对少年道。
“不知所为何事?”
“寻药”
少年想起来日前确实应承过帮她。便赶紧弯身去寻摸塌下的鞋,乌发随着少年的俯身直垂到地板上,少年穿好鞋起身,继而有些拘谨地问道:“不知可否借姑娘发簪一用”
然径直拔了?发的木簪,走近递到少年手中,转儿又趋向窗口,在伸进窗沿的枝头上折了一根犹带花苞的新枝,背对着少年,将发利落?起。
少年望在眼中,顿感这一切自然而惬意,心里好似突然生出一种明镜般的清朗。少年指头摩挲过簪身,便是与先前在观中收着的那两支一般无疑了,低?了发,他便朝窗口方向寻摸而去。
少女往窗下行了一小段,心中才觉察过来少年的不便,便又折返上去,抓了少年的手臂,缓缓牵引着前行。
拾级而下,木阶上散落着晨风摇曳中坠落的零星红木棉。
抬头所见,原野上一览无垠,目光尽头处朝霞晕染着云海,间隙中透射着三三两两的光束,打在旋梯一前一后两个少年的面庞上,微微生出暖意。
驯兽在树下等着,与走近的少年正对上了眼,仿佛看透了少年倏忽间眼中闪动的星亮,朝着他沉闷怒吼了一声。
“路,抱歉,山下的伙伴的事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能早点送他离开这里”,然抚了驯兽的脖颈轻声道。
驯兽朝着少年又沉沉怒吼了两声,方才渐渐收起了血盆大口,只眼神仍然愤懑地死盯着少年的双眼。
少年察觉它应该是发现了,只将眼神瞥向一侧,道:“打扰姑娘和你的朋友了”
驯兽循地俯身,看着然一跃而上,少年表面波澜不兴,实则惊讶不已。
“手给我”,然喊道。
少年伸了手,被她使劲一拉便落定驯兽的背上,他差点惊出了声。
未待少年稍缓,驯兽便飞驰而起。
转而,只见身侧无限风光迅速地掠过眼前,一会儿是遮云蔽日的巨木,一会儿是漫山锦簇的繁花,再一会儿是澄明清澈的潺潺清泉,抬头而望,轻柔的云絮飘摇在如水洗过的碧空中,蜂蝶送来花蜜的清香沁人心扉,如此疾驰和奔赴的畅快,不禁让人忘乎所以。
还未来得及好好赏景,忽然间,身下坐骑好似刻意般剧烈奔腾地起伏,他渐觉头晕目眩,腹中翻腾难耐。
行约一刻钟,然终于落定在一处巨木旁。
正伸手去扶少年,只见他一个翻身从驯兽背上滚落了下来,又挣扎着疾跑了几步,一时间天旋地转,胃中翻涌而出。
驯兽一阵窃喜的闷哼,然了然于心。
“肖遥失礼了”少年一边狼狈地整理自己,一面道。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两人本应该没有什么距离感,但或许是山下习俗使然,现在的情形下他也仍然这幅一本正经的样子。
然见此情此景便没忍住呆呆地笑了出来。
少年静默地看她在眼里,此刻才尽消了颠簸中蓄积的疲惫不适,生出一种少有的的轻松愉悦。
“你在此处等我一下,这绒树白浆能疗你手上的腐毒”
然拔了腿上的手箭,扎入了身旁的绒树树干上,只见那受损处缓缓出现乳白色的汁液往外渗,沿着箭刃滴落。
然取了陶瓶接上,只眼看着汁液才下了数滴,那出液处便凝结了。
少女退了两步,抬头望向直伸入青空的繁茂枝叶,道:“这个季节,汁液都供给顶枝了”,回过头来,对身边驯兽道:“路,帮我一把”
驯兽乖乖俯身乘了主人,立定后又往后退了几丈,借着一个疾冲腾跃而上,霎那间一人一兽已立于巨木离地最近的枝干上。
上面的枝干渐窄,于驯兽来说危险大增,然自己径直取了手箭,在树干上按行动路径一一锚定好落脚点,便借力枝叉和手箭缓慢攀援。
驯兽在树下严阵以待。
少年惊讶于她是如何练就这般的矫健功夫,渐渐随着她匍匐着身姿不断向上,这一切映照进他的眼中,他察觉到某种震撼到内心的力量。他以前从未想过,人生还有这样的可能,如眼前人这般在自然间任意挥洒,既坚毅果敢,一往无前,又真诚坦率,浑然天成。
离地约数丈,然在最顶的枝干上锚定了手箭,看着乳白色的汁液不停的往下滑落,便迅速顺手退了腰带,将自己绑定在就近的横枝上,取了陶瓶,小心翼翼的将顺着手箭流出的汁液稳接入内。
树梢掠过的风一阵阵扑在早已湿透的里衣上,顿时解了满身的粘腻触感。她惬意中高挥着手臂向下面的人和兽示意。
巨兽长哼一声以示回应,她才想着下面的少年是看不到她的,便放声喊道:“马上就好,等我”
“在下深谢,姑娘小心!”少年立时朝树上喊道,脸上挂着爽朗的笑。
眼看着陶瓶中白色液体不一会儿便满溢出来,然封了瓶,拔了手箭,撕了自己袖上的布条固住树干切口。她深知这汁液对于绒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生命之本,这样可以让切口周围汁液积聚,早些凝结起来。
然小心循原路退了下来,中途顺手摘了一枝新叶。
少年看着她慢慢走近,衣衫早已湿透,仿佛刚从蒸桶中出来,囫囵个儿冒着热气。
她径直牵了少年的手,用箭蘸了汁液,小心涂抹在少年手臂的腐坏处,取了新叶贴于其上,将腰带利落抽下,以作伤口的绑带用,行动间一气呵成。
然仔细地处理着少年的伤口。宽大的衣裙因为解了腰带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胸前蒸馏出的微微的汗珠,沿着肌肤轻轻滑落进早已蒸透的里衣。
少年顿时有些无措,便将头撇开,深躬一揖道:“肖遥深谢姑娘救命之恩”。
然还是不习惯这种文邹邹的表情达意,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只突然注意到临巨木旁的清泉中朵朵红色木棉随水流飘零。
“你能跑吗?陪我去看木棉吧!”
少年来不及反应,便被拽着,沿着蜿蜒水流而上,狂奔在绿意方新的田野上,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如梦如幻,脚步所踏之地,无不吐纳芬芳。
他们穿过一处巨木遮蔽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沿着方才的玲叮清流而上,泉身渐渐变宽,直至一处山坡下,可见一碧色清池。清池再往上,水势突猛,两岸山坡木棉怒放,延绵数里,落下的花朵如红色地毯遮蔽大地。
少年喘着粗气随然在湖边一道停了步伐。看着眼前呼吸平顺,毫无疲惫之态,眼中光彩熠熠的少女,他暗自在心中自嘲自己的虚弱,脸上荡出无奈的笑意。
他注意到山坡之上尽头里,似有瀑流飞驰而下,看着满荡着木棉花疾速往下奔流的泉水,若有所思。
刚刚他们一路往南,地势渐高,且看流水从南面引来,推测西峰或许势低。西面正是由程潇亲自带队,不知是否可有期许。
等少年回过神来,身侧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放眼望去,只波光粼粼的水面荡开一凫水的身影。
湖边的草地上还搁置着她的衣衫和鞋子。
少年在心里微微汗颜,想是刚刚思虑中,没有听到她打招呼的声音,便只能坐定湖边,静静等候。因着她以为自己毫无光感,才有了现下的场景,他内心不免生出一种未能如实以告的愧疚之感。
近日中的艳阳直照入湖底中央,随着流水的波纹荡开层层涟漪。少女猛地一个转身,掀起金色的浪花,随之便又落入碧绿色的春池,水与光交相辉映,生出一副动人的旖旎风光图。
同少年刻意保持着距离的驯兽席地而伏,等着远处的主人。倏尔间远远瞟了少年一眼,刚好对上彼此的视线,只见那兽便作了不屑态直接别过了头。
少年见此会心一笑,忽然生了不安分,故意挑起战火,朝着远处少女喊道:“姑娘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
只见那巨兽果然被激怒了,朝着少年这边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了一声以作威慑。
“你这小子,果然有贼心”少年低声朝那巨兽挑逗道。
驯兽彻底放弃忍耐,边低沉者怒吼,边警惕地朝着少年靠近。
少年见此不妙,便忙道:“好好好,我错了,我是说像你家主人这样的难得一见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驯兽不以为动,继续一步步逼近,少年只得转头向湖中人求救。
话在嘴边还未出口,便看到湖中的少女已经闻风而动,上岸裹了衣袍疾速冲了过来。
“路,住手!”
只见驯兽踌躇着立定,转而慢慢趋步向然走去,在鬓边蹭了蹭她的湿发。
少女被挠得咯咯笑,看向一旁的少年,瞬间明白了驯兽突如其来的撒娇缘由,便抚了抚驯兽的头道:“没关系,我们早点送他下山”,说完便走向少年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看着她仅着随意披就的外衫,突然觉得有些冒犯,眼见闪烁的眼神即将暴露自己,便干脆转了身,装作正儿八经的气愤模样道:“在下无碍,还请姑娘管好您的朋友”。
只是话才刚说出口,便觉得十分欠妥,可眼下又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将戏演下去。
“姑娘也采了药,早早地离开此地比较稳妥”
“抱歉,差点又伤到你”
听着她确实有些无措,少年越加后悔自己言行过头。
“是在下失礼了”少年转身郑重向她道。
“不过,我说的还请姑娘早日离开这里却是为姑娘考虑,不论姑娘是什么原因留在这里,这密林无数天险,毒虫野兽肆掠,现如今又有…”
少年差点失言暴露,顿了顿继续道:“又荒无人烟,你一人在此处无所依仗,不如,待我伤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看着少年真挚恳切的神情,她有些意外,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谢谢你”,然无再多言语,径直走向了湖边,重新着好衣物。
少年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坡瀑流的尽头,慢慢静下心来。
然理好衣物,走近将手中的陶瓶放到少年手中。
“这是今天所取伤药,每日两次换药,我今晚要离开这里,你自己用药”
“姑娘可是去采药?如此肖遥或可一同前往”
“不用,你留在这里”
“那姑娘何时回来?”少年迫切问道。
“两日”,今晚南面悬崖之上轮到她值夜,她须得下午便往回赶。
少年放下心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
然拔下头上簪发的枝头,随手插入了池边的湿土中。站起来用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让它们舒展地搭在肩头。
阳光洗澈的光亮下,少年第一次发现她原是十分清秀的长相,只因平日可能实在缺少打理的手段,便委实是蒙了尘。现下稍做修整,无雕无琢下,便可见璞玉之姿。
看着她只素服裹着的单薄身量,完全想象不到是如何能扛动那巨硕的驯兽,又如何能循着那巨木直攀十数丈余。
细细望去,她的双眼向来给人以沉着笃定的观感,从山根往下,小巧的鼻头和圆润的双颊又显得空灵俏皮,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身上融汇得恰到好处。又常常可见她因着好的气色,脸颊在日头下微微泛红,肢体亦在行动间无不涌动着生命的热烈气息。
然如常拉了少年的手臂在前侧引他前行。
一溪清泉,两袭素衣,悠悠然漫步广袤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