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浩瀚星河

山上人仿佛真的近受天命,总能得天独厚地领受自然的庇佑。一场及时的暴雨将森林延绵了数十公里的火势浇了个透彻,第二天空气就如新洗过的般澄净无暇。

少年渐渐有了知觉,半醒之间,记忆像被打开了阀门,一股脑冲了出来,高耸入云的绝壁,淋漓着碧色血液的巨型凶兽,漫天的火势,被蒸干的浅湖,还有…为救他被火海吞噬的少年。这些一帧帧,一幕幕渗进着他的呼吸和脉搏。他渐渐感到难以呼吸,继而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实,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任他使劲全身力气也丝毫挣脱不开那种紧箍的窒息感。

在喉间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中,他醒了过来,眼前模糊间星星点点跳动的光斑让他一阵惊觉着坐了起来。

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再次失去了这个世界的光景。

他努力再次闭上眼睛,试图用重启的方式来重新确认这件事情。

就在重新闭上眼睛的片刻,头顶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窗门摇曳细碎的嘎吱声音,屋内纸张随风微微摩擦的窸窣声尽收耳窍。

他抬起头,试图慢慢睁开眼睛去寻找方才头顶的光斑,霎时间,万物清明,透过头顶天窗,一树娇艳红花裹着日光洒下的无数灿烂光斑交相辉映,迎风浮动间,如倾泄而下的银河熠熠星光。

乍现的无限春光让少年沉醉。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开始打量自己和这屋中光景。他身上显然是被清洗打理过的样子,虽然被换上的一身粗布衣物有些偏老气,但通身上下舒适整洁。

他松开上衣,伸手去探了探左肩后的伤口,也是被妥善包扎过的,只喉间的灼痛感仍旧清晰。

一阵风掠过,让他把目光投向这小屋唯一开着的窗口,窗旁的架子看着是专门为晾晒准备的,齐整地搭着换洗下的他的衣物,素色绫罗质地柔和,随着微风轻轻飘动,衣服后面听着似有纸张摩挲的声音,少年侧耳,起身挪动虚弱的身体移步窗前,看到一排排被夹在从窗沿伸进来的枝条上的纸张,纸张上的御兽仙人图跃然眼中,少年惊觉应是原在观中丢失的那副仙人图册,看来冥冥之中似有安排。看着纸张上的勾勒有些许晕染的痕迹,想是湿了水在此处晾晒,

“小心!你站的地方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已立着一位少女,她边说边倒了茶走进,直递到少年手中。

看这情形,少女应该是知道有眼疾。凭借着屋中仙人图和记忆中的模糊的身影,少年几乎肯定,眼前年纪约莫同自己不相上下的女子,正是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不过现下不知自己身处何种境地,他决定还是小心为上。

“是在下贸然行事,唐突了”。少年喉间干涩难忍,持陶碗饮将水一饮而尽,做势循床沿去摸索可以放置杯盏的茶几。

然见状径直接过陶碗。

少年朝她立定的方向深躬做了一揖以示谢意。

或许是平时极少能听到山外口音,外族人的言语礼节让她有些难以适从,又或许她非常清楚来者不善,必须保持警惕,看着少年空漠的眼底,她只持正道了句:“不用客气”。

“我听姑娘声音有些熟悉,不知我们之前是否曾见过?”明明看着她有些窘迫,此时突如其来的问话不免显得有些突兀,不过眼前境况未明,只消试上一试,便能知日后该如何行事。

“未曾”直截了当回过少年的话,她转身便走。

少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暗落思虑,她刻意隐瞒山下见过他的事实,又恰巧在大火中能救下他,来头怕是没那么简单。

“你先好好休息,不要随意走动,我去取些食物”,然嘱咐着少年,便循窗而出。

眼看着少女循窗口而落,少年着实吓了一大跳。待料定她走远后,才悄悄在窗缘隐蔽地探了探头,霎时间眼前所见让他心惊肉跳。只见他所借住之处原来是一间树屋,此屋傍着一颗开花的巨木临空而建,先前卧榻上抬头所见天窗外的一树娇艳红花,却原来只是这巨树上千万枝头里的一条。巨木一围起码宽达十数抱,树屋所临的树冠离地面至少十丈高,唯一的这扇窗便是出入之门,只因着安全考虑,将门槛抬高了几尺,看起来才更像是窗。巨木树冠的横干上垂下数十条粗壮的藤蔓,这些藤蔓凭借着南方植木特有的习性,深深扎进了地母的怀抱,想是千年万年的韵养,到如今这般,与其说是藤蔓,其实也早就是临风而立的巨干。循窗而下,借力于其间林立的藤蔓,围绕巨木依势造了三圈木阶,直到可以将人安全送达地面。令人不得不惊服天成之姿,巧思之至。

不一会儿,少年远远就看见她取了食物急匆匆赶了回来,便赶紧佯装进了内。

听着屋外拾级而上的声响,少年心中思虑重重。不论是在山下观中,还是如今情势,她不像是会威胁到自己,这一点少年还是有把握的。只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们又是什么人,往后该何去何从,不知接下来眼前人能否帮他拨开迷雾。

然走进将用帕布包好的新采果子一股脑递到少年胸前,道:“这是山中野果”。

少年立时捧了直递到胸前的果子,却转而置于榻上,捋了捋粗大的袖口,双手合揖,郑重其事躬身做礼道:“方才匆忙,还没正式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请受肖遥一礼”

“这里很危险,你为何上山来?山中人行事质朴无华,然单刀直入问道。

少年很是意外,不过想来这般无弯无绕的,起码不会是太难应对的人。

“肖遥听闻此山神隐之说,慕名而来,残疾之身,实在惭愧,唯有寄希望于此飘渺仙说”少年说着立起身来,隐晦目视着前方,道:“不知姑娘是何因缘际会,留居山中?”

然早有盘算。此处的小屋是族人为了西面之防而建的瞭望亭,因着西面地势最为艰险,足以让山下人望而却步,因而只遣了驯鹰布防,传递山下动静,长期以往,此处便一直形同虚置。再加上春日里此处美景犹胜,慢慢就变成了然自己的一方天地。此处离最近的族人村落也隔着二十里地,悠然于族群之外,是一处好的藏身之所。

“我是山中采药人,每年雨季过后进山采药,昨日刚好碰见你困在山火中”然编了个于她来说情理之中的谎言

少年领着一行行伍出身的人尚且折损严重,实在难以相信眼前人能够以一人之力,克服绝壁天险,伏击凶禽猛兽,一路而上至于此。便问道:“姑娘可是独自一人进山?”

“还有另外几名同行者,他们不在此处”,然没有多余的话,也担心言多必失,她本就不善于掩藏真实的想法。

空气突然凝滞了,看着少年沉静的脸,然方才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实在是站不住脚,便补充道:“我们自家中长老便传入山之门路,循一山中小径,可避奇险”。

少女说完有些不自在,眼神有点飘忽,她抬头看了眼天窗,见天色已暗,便走向小屋里侧,将支撑天窗的长长顶枢取下,天窗随之落下。

还好眼前人患有眼疾,要不然她真该担心自己方才已经暴露了。

肖遥见状也并不想再深究,只道:“那是肖遥之幸,来日下山路,还望姑娘必不嫌弃帮我引路”

然不想再正面回应少年的话,一边取火折点上小屋一侧木质烛架上的油灯,一面问道:“你来山中当真是找神仙的?”

不一会儿,摇曳的烛火照亮小屋,少年历经风霜后的脸庞犹还虚弱,散开的青丝自鬓边直垂到塌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明净之感,少女看过一眼,便讪讪地别开了头。

“肖遥已遍寻医仙多年,姑娘常取此道,不知山中仙人一说是否属实?”

少女想起来白日间还晾在窗台旁的仙人图,便赶紧起身,一张张地收起,又卷起来拽在手中,道:“我经年入山,或是天资有限,尚未有缘得见仙人,有或未有尚未可知”

“如此便可惜了,肖遥此次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少年故作哀叹状。

“这里是我采药独居之所,可避野兽,夜间也很安全,你安心住下,等伤势好转,我送你离开”

然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一旦被族人知道,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就不是她能左右的。她不想再多生事端,便早做好了安排,想着只要将他隔离开来,过上十天半个月等伤养好再悄悄送走,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然说完便准备起身离开,刚转过身,少年便叫住了她。

“那姑娘歇在何处?”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管我”

然说着从窗门直下了树屋,少年见此也并未赘言,只心中的种种疑惑实在不解,不知道寻墓之事日后该如何结果。

此行早已是他下的赌注,是他心中的执念。

他料想山下那几路人怕是难以指望可以上山接应了,眼下,只能先摸清了采药人的底细,看是否可能顺藤摸瓜,找到蛛丝马迹。

夜深了,然随意寻了处空旷草地席地而卧,驯兽也紧靠着她安然睡去。这是她早就习惯了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姿态。稀薄的云层被清风吹散,圆月皎洁得□□,晕着光圈将明亮送到这广阔的峰顶,银河蜿蜒曲长,合着两侧繁星闪烁的光辉,映照得夜空像一块没有边际的幕布,悠远而宁静。虽然得益于悬铃草的充足补给,他们才有机会从月圆之夜的瘴气流弊中解脱出来。她本应该厌弃这样带给族人们煎熬的日子,却还是经不住星空的诱惑,这一天的月最是光亮生辉,这一天的星空最是浩瀚无垠。

山中无俗事,他们早已习惯了让自己在空间和时间的长河中自由的漫游涤荡,仿佛此时的他们已经与万物合二为一,灵识相系。又或者说他们早已超脱了生命的参与者这个单一的角色,幻化出另一个生命旁观者的灵魂,然后将自己也放在其中去观望和领会,旁观者毫不在意得失,只计较意念是否纯明,是否逍遥无凭物。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然警惕着起身,却只听见驯兽少年森朝着他们明快的喊着打招呼:“然,路,我来啦!”

少女提起的心微微放下。

“我听族人说你们早就回来了,那么久没见到你,我想你肯定是在这儿”森边勒马边喊道。

驯兽听了声音醒过来,然也顺势站起身,朝身后看了一眼远处还亮着灯火的树屋,稍有些许担忧。

“抱歉,忘了跟你们打声招呼,父亲他们怎么样?”然问道。

“放心吧,他们都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少女连忙问道。

驯兽少年看了一眼旁边的路,用手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道:“山下这次应是进人不少,布了补兽陷阱众多,加上这场大火,兽群怕是折损严重”

一旁的路听完,转身淡绿色双眸中一股怒火燃了起来,朝着树屋方向长长哀嚎了一声。

“真是凶险,不过好在山下的大火怕是也吓退了这次的冒进者,驯鹰这两天松快了不少”

“帮我告诉父亲母亲,我在这边,不用担心”,听完森带来的消息,她也稍微轻松了些,打定要先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你就不请我上午吃个果子?”,森舔着脸皮打趣道。

少女似乎有些为难,他便自顾自找了台阶道:“算了,那酸果子我还真吃不来,我方才收了传信,今晚就要启程赶去北面”

“可是母亲那边有什么情况?”

“是发现一行人,不过我们北边一向攻守兼备,固若金汤,你就放心吧”,为免然太担心,森故意避重就轻。

少女听罢陷入思虑,她此刻只希望屋中少年真能如他所言,是零星进山的求仙问道者一流。

森看着她似有疲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话我传到了,你好好休息,下回见!”

“再见”,然道过别,待驯兽少年乘骑消失在视线中,她再次转头望向远方灯火处。

远处飘忽不定的灯火照进眼底,她第一次感到如此不知所措。此时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回来,往年这样的事情也有零星发生,但她从来没有违背过族中先训,她想或许是观中因缘巧合的际会,又或是少年身上那股浑然而成的幽冷和明净让她始终介怀,以她的性子,对着一个与她有过些许牵绊的人,她很难做到见死不救。

一阵低沉的哼吟声中,她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不安地围着她踱步的驯兽,它看起来仍旧对山下同伴的遭遇耿耿于怀。

然双手抱住驯兽,将头深埋进它的脖颈间。

此时,从树屋往此处看,便远远能见一人一兽依偎而立。

肖遥立于窗旁一侧,目光投向远处月光照射的原野上,心中若有所思。

尝了一口少女带来的野果,酸得他立马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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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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