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碧色丛林

少年这头此时已经继续向林中行进了两天,正值夜幕降临,一行人落定休整。主仆二人在一处细流旁席地而坐。

“主子,不知道另外三队人马可能像我们这般顺利,程将军也真是的,这么久也不给我们传个信”

“此一路山崖绝壁遍布,怕是他们也自顾不暇,又或许…”少年陷入沉默。

“又或许什么?”

“两种可能,信发出来没到我们这儿…抑或者…根本没能发出来”少年拨弄着手上的狗尾巴草,语气冰冷而决绝。

侍者听完这话猛然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细想,心中知道眼下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往前走。

“公子,你说这些离奇事件真的是背后有人吗,是谁要阻止我们呢?”

侍者的问题也真是少年一直不解的。

“或许真是哪路神仙,嫌我们臭气熏到他们了吧”少年说着拿狗尾巴草打趣地甩了一下侍者额头。

侍者扯了自己的领子闻了闻,露出一副差点没被熏晕的表情。

“恐怕是连日来艳阳渐暖,水气挥发的缘故,自从上了这绝壁,这几日山上的水流越来越少,现下哪儿还有水洗身体,能够喝就不错了”侍者抱怨道。

在此之前是连月的雨季,按理说即使是山上,也不至于才温暖了几日,便开始缺水,少年不得不多想。

“我让你吩咐下去全员存水,可有落实?”

“回主子,已经吩咐下去了,可我们带的储水之器实在是有限,如若真断了水,不出三日,储水耗尽,那该如何是好”

“那便真就无力回天啦”。少年只做天真无邪的模样道

侍者瞥了一眼主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见少年将狗尾巴草头端微微浸入细流中,不一会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担忧。

“主子,你在做什么?”

“你看,水流已经静止了”,侍者探头,看到没入水面的草丝毫没有被水流冲得偏移的迹象,只能呆呆地望了一眼主人。

“真正的较量这才开始了”看着狗尾巴草漂浮在凝滞的水面上,少年方识前路之艰,这暂时波澜不兴的表象下不知正在激起怎样的暗涌。

“看!那是什么!”

一声惊呼,人群朝同一个方向同时转了过去,顿时林中炸开了锅。

迎着夜光,隐约只见约莫五十米开外的参天巨树上栖息着什么东西,张左示意大家噤声隐伏,领着一行人立即隐进了就近的灌木丛后。张左领了巡逻卫数人抄了家伙伏身悄悄潜近,众人无不屏气凝神,严阵以待。这还是一行人与林中凶物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

待到巡逻卫一行人悄悄潜近那巨木地下,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哒…哒…’似乎有水滴从巨木上滴落下来的声音,敲打在树下的枯叶上,发出清晰的声响。随之一阵难以消解的恶臭越发浓烈,直到一行人腹腔内剧烈的翻腾,倾吐不止。

这种腐臭味道张左再熟悉不过,饶是经历了这么多次,他仍旧难以克服这种自然反应。忍着腹中一阵嘈杂的翻涌,他收起手中拉开的弓箭,走在队伍最前面,起身利落扯了衣角捂住口鼻,前进了几步定睛一看,只见头顶巨木上,拦腰横悬在枝干上的,正是一具腐烂发臭,滴着尸液的残骸。

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尸虫兽蚁啃食血肉的声音,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感到自己的脸再一次灼烧起来,继而全身变得滚烫难忍。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便轰然倒地不起。

见张左突然倒地不起,巡逻卫不知是何情形,稀稀拉拉谨慎靠了过去。直到冰凉粘腻的尸液滴在其中一人的脊背上,那人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抬头定睛一看,方才一声惊吼,吓得气血逆行而亡,引得远处众人如惊弓之鸟。

“流星”少年见状不妙,一声令下。

侍者沉着不乱,三箭齐发,霎时间树上的巨物轰然落地,良久鸦雀无声。

巡逻卫数人抬了昏过去的张左和暴亡者回来,其中一人立时报道:“回禀少主,树上的正是那晚我们在崖上被巨兽袭击的人,想是被那凶兽摧残扔在了树上”

少年正要趋步前往,却被来人制止道:“少主请避,那尸体本已经被啃噬得不成人形,在这湿热天里又早生了**,现在不堪入目得很”

少年止了步,只怅然道了声:“就地埋了吧”,那人便领了命去办事。

这些年久病成医,少年也是颇通些医理,看着已经昏得不省人事的张左,他摸了体温,又把了把脉,见眼前人高热昏厥之症,脉相细数游离,加之油尽灯枯之相,知晓怕是命不久矣,只嘱了人好生看护,便不发一言坐定沉思了。

眼下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他取道而返才是上策,不过他内心十分清楚,此次若是无功而返,他往后将何以安身立命。既然打定主意此生不甘于野,这些许牺牲是他必然要承受的。日后还有什么,他受着便是了,大不了,不过是幻影一生,赔了进去又如何。

————

从崖边满布荆棘的小径穿出,少女终于返回了族群。山林中煎熬的闷热感随着阵阵清风随即消散。立定崖边,她回头看了一眼山下延绵数百里的山脉和俊秀的高峰,感慨道,和这些比人类更强劲的永恒的生命相比,不知道他们渺小的族群在这浩然天地间终将何去何从。

“然,你终于回来了!”悬崖巨木下的族中少年闻声而起,朝着远处的少女边跑边喊话。“收到山上驯鹰带来的消息,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两日”。

少女座下的驯兽一改此时疲惫的姿态,立马燃起了精神,高吼一声,应和奔跑而来的少年。

林兽凶猛,族人数百年间早已练就与这些庞然大物们共生的法门,眼前的少年正出自族人中专事驯养的一脉,山上驱路的坐骑,传信的驯鹰,现下多归他统管大小事宜。

“可有收到其他消息?”少女担心问道。

“近日驯鹰往来频繁,我们收了消息,怕是山下各路都有异动,大家都很担心你,你一路可还顺利?”

“他们已经突破了天险,朝山上来了,我已经断掉了水源”,然一边回着少年的话一边将藏在衣服隔层中的白鸽掏了出来交给少年。

“森,这是驯鹰捕获的信鸽,不能让它再飞回去了”

“交给我吧,重新驯化后可以留在山上飞,少年双手接过白鸽小心地捧在手心,见它已经伤痕累累,温柔抚慰道:“可怜的小家伙,以后就安心留在这儿吧”

驯兽见此似乎心有不甘,低沉哼唧了一声表示不满,驯兽少年轻抚驯兽道:“路,我知道,我是不会忘了你的”

就在此时,远处小屋内的父亲听到动静,立马精神抖擞,开门疾步迎了出来。

少女从驯兽背上取下羊皮囊背在身后,奔向疾步而来的父亲。

“然,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担心你!”父亲又近两个月没见到她,现下全然没了形状,边朝小屋走着边抹着眼泪。

“父亲,采药很顺利,大家都还好吗?”少女说着一把取下背后装满悬铃草的羊皮囊向他示意。

“族中的老人很是艰难,不过这下好了,你终于在这个月月圆之夜前赶了回来,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父亲擦了擦泪,激动的无以言表。

“我今晚就去送药!”

“你们废话说完没有,别忘了我们有更紧要的事情!”

然一抬起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也早立于门口。

母亲的话让大家心中一沉,顾不得眼前的欣喜,一行四人匆忙入了小屋。

“你也真是的,然儿这么久在外艰难赶路,你好歹顾着点亲人间的…这个这个…温情,适当地流露一点就那么难吗?父亲絮叨着进屋。

母亲显然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行为,她承父亲一脉在族群中领攻伐之事,自小便养成了刚毅自持的性格。

然一眼便注视到了屋内台几上排列齐整的信件。急忙问道“这些都是入林者相互之间的通信?”

“你知道?”母亲问道。

“是的,我在山上碰到驯鹰捕了白鸽,信件内容我看过”然将桌上信瞟过一眼,道:“正是这封!他们分路而行,以信互通!”

然又仔细看过余下的几封,看到不同落款,顿时惊悟道:“有四路人马!”

“没错,沿四面分别进山,如此精心策划布局,一定不是寻常的民间力量,”

“我已经断了水源,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然补充道。

“不行!我们不能只是消极据守,不管他们是为何而来,一旦发现我们的存在,对我们族人都将是生死存亡的威胁”

此时没有人能不承认这一点,这次和先前他们碰到过的情况不同,他们必须举全族之力,严阵以待。

“北面不能放松,我要回去了,那边我来处理,你们抓紧时间去请柱法”母亲嘱咐道,便取了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蓑衣,准备出门。

“今晚派药,我会带信过去找他”然立时回道。

女首领对一旁的少年道:“森,你留在这边”

一旁的少年颔首领命。

有他在,两面的族人互通有无会更得心应手。

“记住不要耽搁”,母亲嘱咐完他们便径直起身离开。

父亲随之出门相送,直到看着她背影如风般没入了北面深林。

他们内心从未如此不安过。

————

密林中水源已断,越是上行,各处清泉便干涸得越厉害,继续靠着存水艰难跋涉了数日,少年一行终于被赶到穷途末路。

方才是断水的第二日,便已经有十数人倒下。余下的人一面忍受着饥渴,一面还要费力照应倒下的残兵,人群中对于冒进怨言渐生。

看着躺在伤员架上的少年煞白干裂的唇,侍者手里不断摩挲着一只缩瘪的水囊,道:“主子,这是咱们仅剩的一点水,眼下可如何是好?”

少年看了眼头顶将圆的明月,艰难微启紧贴的双唇,虚弱道:“两条路…”

“主子,哪里还有两条路,要不我们回去算了,现下你的眼睛也好了,我们回去从长计议就是”

少年仍然紧盯着长空,用仿佛自顾自话的微弱声音道:“两条路,天公作美,绝处逢生”

侍者放弃了坚持,只将水囊起开,递给了少年。

少年努力撑起上半身,侧头瞥了一眼十米开外草席上卧着的张左,这张左自从那日昏倒后,便一直高热不退,又是连着几天未进食,眼看着已一只脚跨进了黄泉路。

少年别开侍者递来的水囊,示意他拿去给张左。侍者不舍这最后一份水,却还是领了命走过去,却发现为时已晚,那张左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断了气,身子早已凉了半截。

侍者回过头,呆呆地望着少年,不知所措。

少年顿时会意,支撑的手突然无力,上半身重重地摔了下来。

忽地夜空响起一声低沉的嚎叫,立时止住了人群的躁动。

众人面面相觑,那日树上的**残尸仍然如映眼前,饶是再厉害的行伍高手此刻也心跳到了嗓子眼。

只听那声音不停在空谷回荡,不辨方位。

“是兽群,大家提起精神,想活命的都给我振作!

少年机警,一声令下,队伍便作四方阵,将残弱之人围入圈内,四方弓箭严阵以待。

不一会儿,响亮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相应和,清澈月光下,一双双碧色的眼瞳从干涸的泉眼旁,从荆棘丛里,从巨木之上狰狞显露,将空谷中一行人围作困兽。

兽群仿佛也同时闻到了杀气,于约莫五十米开外缓慢趋停。

“看,是那晚袭击我们的豺犬!”人群中有人猛地喊了一声。待到那巨物能辨体量,又迟疑道:“不…不是…不是他们”

等到那巨兽继续靠近,只见那眼明之人已经被这些碧瞳巨兽吓破了胆,狂乱吼了一声:“怪物!”。

巨兽群仿佛是察觉到了这一切,循着充满死亡气息的恐怖味道,突然加快速度向前趋近。

少年知晓再拖下去士气便会耗散,心里默算着最佳开弓距离

倏忽间一声令下,百箭齐发。

只见一围巨兽嚎吼中箭步冲了上来,急骤的箭雨中,它们却仿佛失了痛感般一往而前,攻夺之势实在不是人群可以抗衡的。

四方阵此时无遗卵石之击,在仓皇中解了体。看着一群流着绿色血液的巨兽撕咬着爪下伤残之人的无形惨状,余下众人被惊得灵魂出窍,无不哀嚎尖叫着逃窜开来。

少年眼看着巨兽血口奔涌而来,腿早已瘫软在地,浑身颤栗着无法动弹,疾驰在脑海中的智勇在武力的悬殊下毫无招架之力。他几近听到巨兽血盆大口张开时颌骨响动的声音,倏尔,轰隆一声巨响中,他便失去了知觉。

原来是侍者为了保他,一掌将他击伏在地。那巨兽转而举爪朝着侍者倾盖而下,将侍者牢牢按在了地上,侍者艰难以肘抗衡巨兽即将撕咬而来的巨口,另一手竭力够到了背后的箭筒,而后奋力一箭朝那巨兽碧瞳插入,绿色的血液霎时间从野兽的眼窍内喷涌而出,溅洒在他的脖颈间。旋即只见那巨兽一声哀嚎,骤然倒地。

一股如火般烧灼之感顿时在他脖颈间蔓延,他仿佛闻到肌肤被烧烤的味道,继而是烈火灼烧般的疼痛来袭,饶是历经多年习武磨砺的他,也忍不住蜷曲哀嚎。

周遭人兽相斗中落了下风的一众惨不忍睹,侍者审时度势,忍着痛,定了定神,携虚弱的少年艰难退避至一处灌木丛中。

看着远处被弃在原地的十数残弱之人尽数被巨兽围了上去,侍者闭上双眼不忍再看。为了保命,人群已散,眼见已然无计可施,侍者只得背了昏过去的少年遁入林中。

留空谷中一片哀嚎之声。

————

苏醒之时,少年独自在躺在一处山湖旁的大石上,眼前模糊中所见之景,让他不禁以为自己已然命陨。

他仔细揉了揉双眼,待到五感清明,闻氤氲花香沁鼻,声声鸟语入耳,漱漱清泉从天而落,终于难以置信地一阵失意狂喜,“真是柳暗花明!流星!流星!”

少年习惯地呼唤侍者,转身却见此处空余他一人,终于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脑中一阵剧烈的眩晕。

“主子!你终于醒了”远处的侍者正采了野果回来,见主子醒过来,捧了果子疾步跑过来。

少年定了定神,问道:“他们呢?”

侍者迟疑道:“主子,我们的人都逃散了,不过沿途一路我都在显眼的地方做了记号”

少年环视了一眼四周,开口道:“我瞧此处已然开阔,你我行了几日?”

“今是第三日,此地看来安全,我们不妨在此地稍等上几日,他们或许可以寻到我们”

少年微叹,他们行至此处已有三日,若是有心,寻着暗记早已上来,一行人早已对他贸然行进有所微词,现下他们取道而返的可能性更大。

侍者借着湖中水洗了野果递给主子,欣然道:“主子,你试一试,这山中野果味道极佳,兴许是饿的太久,吃什么都是香的!”

听着侍者熟悉的絮叨声,少年有了难得的松懈感,接过果子时,却瞧见了侍者脖颈一侧醒目的伤口。

“流星!”少年抓了侍者的手将他拉进,小心掀开衣领仔细看过伤口的样子,这伤口正与张左脸上的烧伤一摸一样。

“可是被那巨兽绿血所伤?”

侍者笑着淡然道:“主子不必担心,这点小伤不成问题”

少年猜想这绿色血液必为剧毒之物,不止灼肤伤骨,时间愈久,毒液会散发全身,张左恐怕就是如此形消而亡。

少年看着故作不紧要的侍者,内心悲痛万分。于他而言,这世上父母手足之情无不淡薄,唯一长情陪伴的便只有眼前这一人。

他抿过一口果子,努力把持自己悲愤的心情,悲的是所爱之人人生苦短,愤的是一己之力无以为抗。他决心定要孤注一掷找到始作俑者,扭转局势。

而这一切都始于足下,只有继续前行,一切的谜底才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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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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