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然正在和族中施瘴者长老柱法相商，欲请他再行布瘴，以威慑进山之人。
“你去告诉你母亲，我已决意不再布阵，你们以后无需再来找我”
看了一眼身旁躺着的约莫十四五岁的残喘少年，昏黄灯光下的老汉无多言语，径直拒绝了然的请求。
然有些措手不及，微怔了一下。她开始打量着塌上的少年，见他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瘦削的颧骨高高顶起，仿佛要将皮肤刺破一般，一股末日之气。
“山下现下情况十分紧急，族人们需要您的助力！”
老汉瞟了一眼眼前的少女，烛火照见她眼中的热烈和恳切，沉默片刻问道：“丫头，你可知道什么是迷瘴阵？”
“我听说此阵专为驱赶入林者而设，能使入林者迷途雾中，最后精力耗竭，不得不返。我们想要的正是让他们知难而退，不是么？”
塌上侧卧的少年忽地眉头紧促，整个面部狰狞不安，继而猝不及防间开始剧烈地呕吐，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仿佛腹腔内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嘎吱作响。
老汉神情急切，立时在身侧水盆中洗了干净的帕子替少年进行擦洗。良久才开口道：“所谓迷瘴，是为蛊术，以林兽腐体置于沼泽中生蚊蝇虫蚁，再取此数类置于空洞阴气内，使互以为食，猛者以为蛊，猛蛊喜湿热，放生后往往集聚于林中低洼及水汽迷漫之地。可嗜肢体百节，可循口鼻，凑理入百脉，再以人体精血为基，繁衍不断，最后摧枯拉朽，任是再凶猛的巨兽也无以为敌。”
少女深知，那便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老汉见她陷入沉默，便再道：“你赶紧回去吧，这瘴虽是利器，只是有一个弊端，尸骨养出来的百虫，是没有灵性的，一旦施阵，猛蛊便敌我不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难免的”
说着老汉顿了顿，用手指轻轻缕了缕塌上少年紧促的额，自顾道：“我的罪孽已经够深重了，现下我脉已然难以为继，这瘴法还是随我等入了土我才能安心”
少女默默打量着昏黄灯光下少年微弱闪烁着的生命气息，她了然于心，只从身后包裹中取出早已分装好的药，道：“这是悬铃草，母亲那边我去解释”，说着转身便没入了夜色。
少年那之后在湖边又静候了一天，饶是没有等来任何人的踪影，两人便相携继续赶路。
与先前不同，虽然匆忙逃亡间失了物资，可此后一路向上林中水源充沛，因着气候已近夏日，山中不难寻得可以果腹的野果。
罩着层层雾气的峰巅仍旧难以得见，他们此时唯一能专注的便是脚下的路。
一日，长空一声疾鸣，侍者抬头便瞥见四五只猎鹰在头顶俯冲盘桓。
“主子，这山中想必是有猎鹰的老巢，你看，咱们近日看到的鹰比先前多多了”
少年心中早有疑虑，他擦了把额角的细汗，扶了用木枝随意削就的拐站定，抬头凝视着头顶的天空。余下各路现下情况如何，为何他迟迟没有收到消息，直到现下他才有所顿悟。沿途一路所见的猎鹰，恐怕正是这天险的第一道防线，他们早就陷入了敌人的监察中。而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想，一试便知。
“流星，箭呢，今晚我们吃肉”少年兴趣盎然道。
侍者疾快拉弓放箭，那箭头朝着领头的巨鹰疾驰而去，霎时间其余的鹰群慌忙四散。只见那巨鹰猛然一个回旋，急速避开了箭头，一声疾鸣向天上腾冲而去，顷刻间便难觅踪影。
正当二人相互顾盼时，那猎鹰竟然趁其不备，再次从长空急速俯冲而下，将湖边岩石上的包裹一把抓走，便逃之夭夭了。
侍者忙欲拉弓猛补一箭。
“算了，流星，让它去吧”少年料想二人行踪早已暴露，此时无故再做纠缠。
“可是，我们的包裹！”侍者不甘心道，又看了一眼主子，见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便只得收了弓作罢。
“看来是吃不成肉了”少年戏谑道。
侍者不免失落，只是突然又好像想起来些什么，便问：“我们不是不燃明火么？”
“你看这些猎鹰训练有素的样子，我们自以为掩护得好，看来早已是一举一动暴于人前”，少年看了一眼侍者，煞有介事地笑道：“不过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当然是咱们今晚可以生火吃肉了！”少年嬉笑着撇了一眼侍者，开怀道。
“主子，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他们早已发现了我们，为何到现在为止只是跟着我们，而没有任何动静呢？”
侍者问到了点子上，这也正是少年担心的，眼前的平静后面，不知道还有着怎样的风雨如晦。
“想不了那么多了，你先射它个一只两只下来，我们吃好肉再说吧”，少年打趣道。
————
入夜二人方才行至另一山湖处，便打定在此取水休整。
侍者利索在临水处燃了篝火，以便防止山中走水。打下的猎鹰穿在架子上，不一会儿便挥发着充沛的油脂芳香，近月余时间只能粗粮野果入腹的主仆二人终于能大快朵颐。
“主子，如果咱们就生在这山中便好了，只吃着美食，赏这泼天漫野的仙境之色，我也不当剑客，你也无需建功立业，那该多好”
侍者边抬头畅想，边手舞足蹈，此刻天真如稚子。
少年看着此刻身旁与他一般无二的另一个少年，心底照进的是如此温暖明媚的颜色。
环顾四周，满盈的月光如无尽海，倾倒在丛林山涧，和风将轻薄的湖面荡开层层微波，他们就像是纵横宇宙洪荒之际的仙人，如此无拘无束，一览沧海，恣意满怀！
篝火渐伏，只不时发出火红木炭噼叭的燃断声。
“主子，现下有了篝火我们晚上也能安心睡个好觉了，我去那边取点柴，把火再生得旺一些”
侍者禀了少年，便径自往不远外拾柴。
一天赶路的疲乏涌来，少年悠然和衣躺下，看着倾斜而下的月光，眼睛渐渐迷离。
忽地空气一阵颤抖，传来什么东西急骤击入水中的声音，少年应声而醒，迎着夜色，却只能看见水面晕开的波纹。
看着即将熄灭的篝火，少年转头朝向侍者的方向望去。
说时迟那时快，临近少年一侧的湖底暗潮汹涌，不知何时伏击着的巨兽轰然跃起！
少年全然没有招架之势，被这巨兽通身按在了岩石上。
只见这巨兽正是通体暗色花纹的猎豹，体量较先前豺犬更为巨硕，碧色的双眸让人一瞥，死亡的气息便迎面扑来。
少年来不及开口求救，转身便被这巨兽一口栓住肩胛，扔进了湖中。
立时湖水弥漫着一股厚重的血腥味，呛入少年的胸膛。少年被剧烈的疼痛卷曲得直不起身，努力把持着最后一份理智，在水中使尽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头刚露出水面，只见那巨兽又灵活转身，双爪朝着少年猛刨而去。
继而湖面上响起一声重击的声音，只见那巨兽被一箭封喉，脖颈间鲜血淋漓而下。
侍者再次及时赶到，让少年躲过一劫。
正在主仆两惊魂未定之时，昨日重现。十数头猎豹陆续现行，将二人团团围住。
侍者拖了主子上岸，二人面面相觑，陷入绝望之境。
“流星，火！”少年疾快拔了侍者带回来的柴火枝头探入尚未熄头的篝火中，霎那间火光重燃，围兽无不望而却步。
流星将干柴尽数点燃，二人亦步亦趋试探着驱赶兽群，只见那巨兽虽有犹豫，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双方对阵了片刻，局势僵持不下。
“主子，它们知道柴火很快就会燃尽，我们现下怕是成了人家守着的兔子”侍者急喘着道。
少年被疼痛折磨得面如白纸，背后的血早已沁湿了衣服，顺着背脊淋漓而下。
巨兽们嗅着血腥味，看着火光逐渐黯淡下来，开始蠢蠢欲动朝二人逼近。
“不能坐以待毙，流星，放火烧山！”
侍者领了命，以手中燃起的木棍一把将篝火砸开，零星的火源落在各处，不一会儿变起了煊腾之势。
巨兽见状不妙，哀嚎着纷纷退进了林中。
少年见林兽一一没入山林，一时间瘫软坐下，精神的紧绷感暂时消散，背后的伤仿佛绽开般疼痛。
“快！快灭火！”少年的话音未落，只见林中风势突起。
少年低估了自然的力量，火光乘着突起的风势势如破竹。眼看着山火顷刻间已势不可挡，看着漫天火光和扬起的灰烬，二人被裹挟其中，犹如沸汤中的虫蚁，毫无回旋之力。
“看来是天要灭我”少年看着随风渐涌的火势哀叹道。
侍者看着主子，难发一言。
二人只能取了衣带湿水护住口鼻，在临湖水之处但凭天意的安排。
树木被燃段的噼啪声不绝于耳，高耸的巨木将长空燃得通明，犹如一架架登天的云梯。
猛然间，头顶轰隆一声崩裂，一棵烧得火红的巨木拦腰断裂，从半空中急骤倾覆而下。
“主子小心！”
侍者集中力气将少年一把推进了湖中。
少年在水中挣扎着咆哮，声音却被周围嘈杂的一切淹没。眼睁睁看着红透的煊天巨木将侍者的身影在眼前隐去，眼中滚烫的泪来不及落下，便被烧得火红的空气灼干消尽。紧接着五窍便干涩不通，在胸腔间一阵窒息的烧灼感中，少年重重沉入了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