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放纸鸢,挂艾草,赛龙舟,从早忙碌到晚,禧嫔忙得分不开神,拜托姜令宣替她去六尚局取装裱好的绣字。
尚功局里宫女进进出出,都在讨论今早内侍省颁布下来的调令,有人喜,有人忧,自然有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姜令宣等王司织去取绣品时在门外闲转,无意中听了旁人的墙角。
“我就是不甘心,都夸她多才多能,可比上官婉儿,难道我就无才无能了吗?说到底是看出身,虽是罪臣之女,仍然是王公贵族之后,又有个当公主的娘。都说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我瞧着可笑。”
声音太过尖利,略微刺耳,姜令宣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萱宁宫里的一位才人,姓刘,正是那日木小五所说名如意的人。
她眼观六路,面面俱到,做事滴水不漏,干脆利落。按理说不该屈居人下,只是一个六品的才人,可偏偏每次晋升的名单上都没有她。
刘如意的声音又飘来,带了几分哽咽:“我愈活愈觉得自己可笑,身为女子之身,不甘愿居须眉之下,又不愿嫁人草草此生,所以我才寒窗苦读了这么多年,断绝了一切退路,自请进宫。我自叹通晓经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又有何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我终究是白来这世间一遭,怎么也出不了头。”
与她说话的宫女长叹气,温声宽慰道:“你是生不逢时,又运势不好。你但凡为男子身,好歹有个科举路可走,娶个世家女,再熬个三四十年,官至执宰都有可能。若出身高门大姓,可得太后青睐,想来也不亚于清嘉——以你才思,太后叫你去殿前奏对,别说十步成诗,五步即可一笔而就。再或者你生的貌美,就像重华宫那位姜昭仪一样,何愁得不到陛下和太后的侧目。”
在别人的故事里猝不及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姜令宣挑挑眉。在她们的眼里她就是草包吗?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小小地在心里吐槽了一下,姜令宣就反应过来,从她们的话里抓住了重要的信息。
公主的女儿?是指殷清嘉吗?
取到牡丹绣品,又亲自送去永庆宫后,禧嫔又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
姜令宣趁着中午吃完饭那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再次摸到后面的排房,钻进阿木的屋子。
芷萝轻车熟路,跟在后面端来茶水,向从里间迎出来的木小五甜甜地喊一声“小五哥”,惹得木小五有些害羞,双颊绯红。
才隔了不到五天又来叨扰,姜令宣也有些不好意思,木小五扶着阿木步伐缓慢走了出来。
“阿木,你知道太后宫里的女官清嘉吗?”姜令宣怕他认不出人,又补充道:“或者说是,当年嫁到殷家那位公主的女儿。”
阿木这次沉思了很久,摇了摇头。
木小五在一旁替他解释道:“阿木没出过宫,对前朝事务也不清楚,娘娘问的那些东西,我们听都没听过。”
姜令宣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她轻轻吐气,笑道:“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好奇问问。”
说着又是寒暄,让芷萝从库房取来一些补品,给阿木滋养身体。
忙活了一阵后,姜令宣准备回前殿咪一会儿,晚上又有得忙。谁料这时,抱着拐杖坐着的阿木忽然想起些什么:“嫁到殷家的公主…好像陛下的五妹妹…最后许的是静贵妃的哥哥…”
听到“静贵妃”三个字,姜令宣便知道他说的是前朝时候的事。她点点头,认真在脑海中记下,先帝的五妹妹嫁给了殷家的儿子,生下了殷清嘉。
“阿木,静贵妃的哥哥是罪臣殷绩吗?”姜令宣压低了声音,“哦,现在是罪臣,当时是丞相。”
阿木的表情很委屈,“内宫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
想来当年是经历过一些很血腥的事情,让他到老了,什么都记不清了,还牢牢地记得这句话,刻骨铭心。
木小五在一旁静静听着,出主意道:“昭仪可以去问问荣海公公,他年轻时在先帝身边当差,肯定是知道的。”
姜令宣勾唇浅笑,应和着,心中却颇为忌惮荣海,那是个快修炼成精的老人,见多识广,难保他不会凭借一块玉佩猜出很多东西。
她不可以轻敌,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暴露自己,会给她带来死亡的威胁。
她必须自己亲自去查,确保她知道的东西不比荣海和太后知道的少,她才能利用这个身份操作一些事情,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
端午节当晚,姜令宣第一次亮相,招惹了不少人的侧目和暗中打量,也认识了不少皇室中人。
长辈们都很和蔼慈祥,老一辈的敬纯大长公主,是皇室中除了郑太皇太后外唯二的老祖宗,是个乐天派老顽童。
小皇帝的姑姑庄裕大长公主,人看上有些呆滞和冷漠,对所有人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兴趣。
小皇帝的三叔代王,生的又矮又白胖,像个被绸缎裹起来的肉球。代王妃生了一双狐狸眼,一脸精明相,脸上没什么皱纹,看什么都是觑着眼。
四叔毅王夫妇则是一对情深伉俪,毅王走哪都挽着毅王妃,看上去是个很踏实敦厚的人;毅王妃做事风风火火,一笑脸上全是笑纹,看得出来生活很幸福。
小皇帝的姐妹们很淡然冷漠,都看不上姜令宣这一个小小的昭仪,没人来光顾过,遑论敬酒搭话,以至于姜令宣分不清那一排年轻女子,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无法对号入座。她只能依靠依稀的印象认出,坐在最后面的是花朝节时打马球的群玉郡主。
端午节之后是大封后宫,禧嫔因为上次在偏宫发现小宫女尸体的事情受累,没有晋升成功,依然保持原位。
小皇帝亲自下了诏书,给姜令宣晋了嫔位,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在重华宫主殿。诏书到来后就是接连不断的赏赐和各宫的贺礼,太后也赏赐了东西下来,派荣海亲自送来。
她这回,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后宫的大红人,当之无愧的宠妃。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心虚,到了深夜她焦虑得睡不着,一心只想查出玉佩背后的秘辛往事。
上天待她不薄,没过几天就有了些许头绪。
雨季过去,昭文馆重开晒书防蛀,禧嫔被安排负责这个任务。
昭文馆在内务府后面,略微偏远。昭文馆内藏有大量的书,姜令宣之前偶然听冯烟霜说过,昭文馆里个偏室叫档案馆,专用来存放备份的皇家玉碟名单,以备皇史馆出现火灾导致玉碟遗失。
昭文馆平时不许闲杂人出入,于是姜令宣走后门,借着禧嫔的关系,偷偷进去了。
带路的太监说话很客气,一直点头哈腰。
他们静悄悄地往档案馆方向走,一转弯,忽然听见了说话声。
年轻的宫女声音很青涩稚嫩,“娘娘最近对都江堰很感兴趣,想借几本与水利有关的书。”
老太监哑着嗓子问:“皇后娘娘想看什么?”
小宫女沉默了一会儿,“嗯……就这个,《水经注》,还有一本叫《河防通议》。这回我拿这两本回去,下次来再还《山海经》。”
老太监笑了,声音像被割断声带的公鸡在打鸣,“呵呵呵…客气什么,皇后娘娘想看就拿去,反正也没有人来翻,白白糟蹋了这些藏书。叫娘娘慢慢看,不着急,看完了还上就行。”
声音渐渐远去,姜令宣与带路的太监屏息不动,等她们走了才继续往前走。
等把人引到档案室,太监就主动退下了,“娘娘您先找,我在外头望风。”说罢拿钥匙开门,退去外面守着。
档案室应该是多年没打开了,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角落甚至有陈旧的蜘蛛网。
屋内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姜令宣又不敢开窗户,怕被人看到,便拿出火折子,借着门口的光点了两三支蜡烛。
昏黄的烛光瞬间充满暗室,只见四面都是书柜和名册书册,中央一个八人合抱的四方大柱子,柱子的每一面也是内凹的书架。
姜令宣拿着蜡烛往里走,绕屋内一周,走到对门的那一面才发现,柱子只有三面是书架,背门的一边挂了一副画。
肖像画,画的是一位年轻的女郎,她一身戎装,腰佩弯刀,意气风发,威风凛凛,背景是广袤的草原和奔腾的马群。
画像背光,有些看不清,姜令宣将蜡烛拿近,轻轻拂去表面灰尘,借着烛光细细端详,才发现最上端日月同辉,星光黯淡,最右侧竖着写了两行字,一行是汉字,“天佑大燕天策战神至圣镇国承平大长公主慕容祯”,后面一行是鲜卑字,意思应该和前面一样。
姜令宣看呆了眼,想来是位奇女子,才能在这等皇室重地留下画像,让后人观瞻敬仰。
仰慕了一会儿画像,姜令宣回归正题,开始寻找上一代的族谱。她顺着历朝历代的顺序找过去,略过旁支,只看嫡系,燕平帝、燕威帝、燕明帝、燕哀帝、燕顺帝、燕武帝、燕成帝……
终于找到了,燕成帝,阿木口中的大成皇帝。
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修造补充的族谱名册,翻了三四页都没有找到,姜令宣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又从书柜上抽出之前的一本,太武皇帝时期的名册。
快速翻看,终于在最后一页看到,“皇五女,封号徽宁,年十七,出降殷氏殷绩,育一子一女。”
姜令宣思忖,皇家玉碟十年一更新,这最早是十年前的,十年前徽宁公主就育有一子一女了,不知道在殷家出事前她是否还育有其他子女。
她把名册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忽然想到了什么。
殷家以谋逆判处,抄家族诛,这应该是殷家犯事前修造记载的名册,不然后面会补加一句“殷绩以XX罪入狱,诛”。
那就对得上了,徽宁公主是小皇帝的五姑姑,阿木说她被赏了残玉,独山天蓝玉珍贵,她疼爱女儿,将赏赐之物雕刻成玉佩送给女儿随身携带是合理的。
小皇帝以为她是他的表妹,所以不碰她,刻意保持距离又态度十分尊重,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还是有点奇怪,姜令宣在脑中又顺着捋了一遍,意识到这个推断有漏洞。
她恍然想起,才人刘如意说过,清嘉有个当公主的娘,那清嘉才是徽宁公主和殷绩的女儿,而族谱上写徽宁公主与殷绩育有一子一女,他们只有一个女儿,那华岑又是谁?殷绩的庶女吗?
徽宁公主会那么好心,把皇家赏下来的玉给一个庶女佩戴?小皇帝也神经兮兮,对一个庶出无血缘关系的表妹那么好?
对殷家的人际关系一无所知,意味着又要推翻重新推测,姜令宣只觉得头疼。
有没有一种可能,玉佩其实是殷清嘉或者殷清嘉兄弟的,只不过华岑趁乱偷了……不对,不对,可那样的话皇帝明明知道清嘉在太后宫里为女官,为什么不戳穿她?反而替她遮掩。
她叹了一口气,只感心累,拿着那两本册子继续翻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撞到与殷家相关的蛛丝马迹。
翻完了上玉碟的燕成帝妃嫔记录,后面就是明仁太子及其妻妾子嗣的记载。
看着“明仁太子”四个字,姜令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孤本,因为自殷太子造反后,皇史馆里已经撤去他的玉碟,记载改为垢太子,随后又经历了炀帝朝时一系列乱搞乱改,很多汉家妃嫔的玉碟都被撤了,相关的一切被篡改。
她认真翻阅,手指在布帛上,生怕漏行。上面记载明仁太子有一妻两妾,侧妃殷氏诞长子,后又诞一女,太子妃夏氏诞一子,封岐山郡王。
奇怪奇怪,为什么长子未封,而幼子却封了郡王,就算要请封,不应该封皇太孙吗?
她心里闪过一丝灵光,可惜没有抓住,但隐隐约约有点苗头,她往回翻,食指指腹抚过金帛上“静贵妃”三个字,停在她后面。
“辰正三年诞帝长子,奉泰九年诞六公主。”
手指继续往下,停在了四皇子和五皇子的名字上,“皇四子慕容怀瑾,生母不详。皇五子慕容怀珏,生母不详。”
姜令宣听萱宁宫的姑姑和宫女们说过,陛下的生母和嫔,是世上罕见的美人,无论男女老少,见她都会驻足痴望。
阿木也说过,大成皇帝宠爱和嫔,爱屋及乌,偏爱五皇子,以至于五皇子打碎了洛阳王献上的国玉,他都不生气,只说玉替人挡灾,保佑了五皇子。
可为什么帛书又写着“不详”,没有与和嫔相关的记载?至少十年之前,和嫔为什么会被除名?若是犯事,宫中人该有忌讳,避而不谈,而不是当众阔论,夸赞她的美貌。
姜令宣皱眉,只觉脑仁疼,太多的疑惑,太多的前后矛盾,让她快要崩溃了。她将烛台和册子放在桌上,从怀中最内层衣服掏出玉佩,对着烛火端详。
刹那间,她愣在原地。
她的目光穿过玉佩的边缘投射到册子上,一个“殷”字跃然纸上,那是明仁太子的侧妃殷氏,她为太子也诞下了一子一女。
倘若是垢太子的女儿呢?姜令宣心中骤然冒出了一个推测。
垢太子受赏有残玉,他生母和爱妾都是姓殷,想来这位爱妾是他表妹,感情笃深。
如果华岑是垢太子与殷侧妃的女儿,那殷绩就是她的舅公或是叔公,小皇帝是她的五叔,直接的血缘关系,小皇帝根本不可能对她做什么,那是破人伦的业障。可身为长辈,又舍不得让她受苦,又不能暴露她的身份,所以给了她名分,让她以妃嫔的身份受封赏,享尽荣华富贵。
所以,小皇帝为什么对垢太子的女儿这么好?
只有一个解释,因为他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和殷党,梅太后可能也是,不然不会庇护重用殷清嘉,对她全然信任。
烛光的火苗跳动,姜令宣双眼放空,瞳孔里倒映着火苗。
这个圆终于闭合上了,一切都有了最合逻辑的解释。
今天4700,明天不更,后天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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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暗查皇家档案理清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