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之后的第三天,姜令宣终于抄完了二十遍宫规和经书。
太后没有亲自来验看,随便派了位女官来检查,姜令宣一眼认出来是唐侍中手下的才人刘如意。
刘才人略看了几眼,并不严苛,点查够了二十遍,就没太为难姜令宣。
她们在偏殿对坐查验,采月端来茶水,姜令宣浅笑盈盈,双手递茶,向刘才人道:“才人请喝茶。”
刘才人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恭敬回道:“谢姜嫔娘娘垂爱。”
瞧她神色自然了许多,不再似之前那样紧绷,姜令宣温声笑道:“我瞧才人愁眉苦脸的,眼下乌黑,怕是有些时日没睡好了。”
刘才人喝了一口茶,苦笑,“最近前朝后宫事都多,忙都忙不过来,还以为过完端午就能闲下来,歇息几日,谁知道事儿连事儿,人跟陀螺似的,根本转不停。”
“我瞧太后也是这样的,忙狠了一坐坐一天,饭都顾不上吃,到了晚上就腰酸背痛,这样长久下去,身子骨怎么受的了”,姜令宣在一堆宣纸中翻找,找出一张方子,递与刘才人,“才人也得惜身养福啊,这是个香薰配方,安神又助眠,也不需要什么名贵香料,才人可以回去试试。”
有人真情实意关心自己,刘才人有些感动,双手接过浏览了一遍,笑道:“那可多谢姜嫔娘娘了”,说着长叹一口气,“娘娘这香方真是及时雨。”
姜令宣正端茶品茗,听此言不做声色,动作轻缓地放下瓷杯,不经意地问道:“什么事啊?忙成这样。”
“你不知道,说起来就离奇”,刘才人一脸晦气,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凑近来咬耳朵道:“昨儿个晚上,都深夜了,我们好不容易睡下,云板响了,说文昌大长公主的驸马没了。太后娘娘没当回事儿,结果今儿一早,御史台的折子跟那四月天儿的柳絮一样,全是参长公主杀夫的。”
“啊?!”姜令宣瞳孔骤缩,没想到会是这种事,她还以为是和南梁有关。
刘才人扯着嘴唇,神情复杂,一脸“这事不好办”,摇头啧声道:“御史台的老学究们说要长公主下宗人府,废为庶人,清流派更狠——他们要把公主抓起来,沉猪笼。”
“那公主呢?就任他们抓起来了?”
姜令宣回想起端午宴上坐在众公主郡主前的文昌大长公主,她很孤傲,像冬日寒冰上独舞的白天鹅,吝啬与旁人寒暄交谈,看什么的眼神都是冷冷的。
禧嫔说,她傲也是应该的,先帝的众多子女中,只有她是正统嫡出,她是燕成帝原配皇后吐奚氏的唯一所出。
刘才人“嗨”了一声,郁郁道:“要真抓起来了倒好,事儿直接了结,该头疼的就是宗人府、刑部、大理寺那些官员。偏偏人跑了,找也找不到,外头都以为是咱娘娘把人藏起来了。”
“人跑了?”姜令宣暗暗觉得不对,“公主府有搜过吗?”
“公主府一早就上封条了,连锦衣卫也发动了…”越说越涉及前朝,刘才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多言。言多必失,在宫中是大忌。
姜令宣见她脸色阴沉下来,也不继续探问了,笑着岔开话题。
有关于文昌大长公主杀夫一事,不知后续,姜令宣也懒得继续探听,反正与她没多大关系。
没过两天,宫里流言飞起,说文昌大长公主就藏匿在太皇太后宫中。像是在佐证流言,风烛残年的郑太皇太后一连三日诏睿王进宫,最后一天甚至留睿王在宫中安歇。
阿木原先在御马监做事,人脉还在,所以姜令宣不需耗费多少气力,就可轻松打听到睿王的车架何时进宫何时出宫。
后宫表面平静,水面之下波涛暗涌,前朝更是狂风骇浪,听说有几个御史联名上血书为驸马讨公道,长跪朝堂之上,欲死谏。
太后为之头痛欲裂,又兼以春夏之交殚精竭虑没休养好,直接病倒了。
本来抄完宫规经书姜令宣就不必每日到萱宁宫点卯,但她决意要往上爬,想向太后投诚,每日侍医弄药,又替太后按摩肩背,不出五六日,就混熟了脸,得到太后的夸赞。
日日相处之下,有姜令宣说笑陪伴,不解衣带地照顾着,太后的病情好转,看着年轻的姑娘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她不是猜不出姜令宣的意图,正是猜出来了,才留她在身边。看见姜令宣藏在表面恭顺之下的野心勃勃,太后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她,便常常带在身边,议事谈话也不避讳,亦有试探。
姜令宣见之心中大喜,更加用心。
后宫所有人都知道文昌大长公主藏匿于太皇太后的葳宁宫,梅太后碍于孝道,不能忤逆婆婆,处处受制。
这日姜令宣照常在正殿为太后端茶倒水,就见都察院总都御史贝奕翎大人和清嘉一前一后走来。
贝奕翎不高,和姜令宣站一起差不多高,可姜令宣今年才十七,最近一年她像春天的竹子一样疯攒,已过七尺,比后宫大多数太监都要高,站在妃嫔中格外显目,像鹤立鸡群。
贝奕翎身高不行,但身材比例很好,他相貌很英俊,气质温润如玉,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睛不带一丝攻击性,和蔼可亲。万年不变的微笑如春风拂面,暖阳在身,沁人心脾。此时他里面穿了一件浅青色绸衫,外罩灰色官袍,露出青色的衣领。青青子衿,看来贝大人很以自己的士人身份骄傲。
这不是姜令宣第一次见到贝奕翎了,自她到太后左右,每过三四日贝大人就会来一次,回禀朝中最新讨论,议决国家大事。
这一次也不例外,姜令宣为他们供茶,放下茶杯后就准备退到偏殿避让。
贝奕翎接过茶杯向她和煦一笑,虽然目光直视姜令宣的双眼,可姜令宣并不觉得有被冒犯到,那目光没有半点不敬和审视,更像是尊者。
姜令宣对他回报以微笑。她不蠢,能混到都察院一把手位置上的人,绝不会像面上表露出来的那样简单。
姜令宣临离开前回望了一眼,清嘉落座在离贝大人最远的位置上,一直低头沉默,面色平静,甚至有点颓废。
姜令宣在太后身边这些日子知道了不少陈年旧怨,在心里为她默哀。这确实很难,毕竟,如果不是当年在御史台任职的贝奕翎联合段成义上血书死谏,殷家不会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本来是公主之女的清嘉不会被连累下狱。
她抱着木托盘穿过檐下,到侧殿,正要喊芊蔚,就见芊蔚缩在一角,站得笔直,眼神向她示意。她顺着芊蔚的指向看去,洛阳王背手站在象牙雕前,驻足赏玩。
姜令宣挑眉,福身行礼。
洛阳王听见声响转身,抬手示意她起身。
姜令宣抱着托盘没有挪步,“贝大人在正殿议事,王爷不去吗?”
“本王等他走了再进去…”慕容琛没有什么动作,声音低沉。
看来是有私事要避着贝奕翎说,可他为什么来这么早?姜令宣不懂。
她侧步去了耳房放托盘,净手后收拾整齐仪表才出来,再出来时慕容琛已经坐下了,采月也来了,往耳房去沏茶。
姜令宣可不敢与洛阳王平起平坐,隔着一个座位,兀自寻了个小扶手椅坐下。
“听说前朝还在为文昌大长公主弑夫一事争吵。”比起上次见面搭话,姜令宣已经胆大了许多。
采月奉茶出来,慕容琛淡然接过,自然地仿佛在自家王府,语气也很淡然:“还是老样子,清流派要堂姊以命偿罪,太后不答应,说三纲五常中,‘君为臣纲’在‘夫为妻纲’之前。”
姜令宣沉思,这可不是简单的君臣、夫妻之辩。
她凝眉,声音不自觉冷了几分,“没人在意公主为什么要杀夫,所以这根本不是公主和驸马的事情,而是皇权和世家的争斗。”
慕容琛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侧目看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写着“愿闻其详”四个大字。
姜令宣耸耸肩,“若是太武皇帝还在位,他最疼爱的女儿杀了驸马,御史台是绝对不敢死谏的,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嚣张,不过是奴大欺主,这说到底,是皇权旁落,世家想要上位争权。争权争权,第一个便是话语权,现在他们敢明着杀公主,下一个就是王爷,下下个就是太后娘娘和陛下。”
洛阳王暗惊,对她刮目相看,眼神里全是欣赏。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确实如此,你听说过承平公主吗?”
姜令宣想起那天在档案室看到的画像,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慕容琛脸上难得出现笑容,虽然是冷笑,他轻品一口茶,叙叙说来:“承平公主是太|祖皇帝的长女,太|祖皇帝当年起兵,承平公主从西响应,聚拢各路豪杰,协助打下江山,后来为了镇抚鲜卑遗贵,下嫁了最大的功臣独孤狐。可以说,慕容家的江山,有三分之一是承平公主夫妇打下的。”
屋内熏烟渐起,两人之间的氛围和谐融洽,像相交多年的旧友。
“太祖皇帝开国后九年病逝,幼子登基不能亲政,后宫中无人可堪托付,外又有群臣虎视眈眈,正是国家风雨飘摇之时,承平公主再次站出来了,亲自执政,为摄政公主。为了皇权集中在她的手里,她杀过一个庶出弟弟,废杀两个妹夫,甚至亲自设计诱杀两位开国功臣,其中,就有她的丈夫独孤狐。之后她越来越冷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为大燕定下了强盛的基础。”
姜令宣这才明白为什么承平公主的画像会被珍藏,挂着档案室中。
慕容琛道:“公主杀夫,是开朝就有的案例,承平公主杀夫无缘无由,只因独孤狐功高盖主,就痛下杀手。独孤狐的牌位至今还摆放在开贤阁第一排,可这又怎么样?当时有人敢说她的不是么?”
对于这样能在前朝呼风唤雨的女人,姜令宣很崇拜,她想起那画像上日月同升同辉,心里颇为向往。
姜令宣笑得很开心,以承平公主为傲,“女人的力量可不容小觑,没瞧见英武大将军吗?女子亦能上阵杀敌。”
说起英武大将军,慕容琛的目光变得怪异,他从上而下扫过她的脖子胳膊和腰,蓦然笑了,什么也没说,徒惹得姜令宣双颊羞红。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洛阳王会那样笑了。过了两天,临时调令,英武大将军回朝,到太后宫里谢恩。
英武大将军虽为女儿身,却身高八尺多,比大多数男人还高,全身魁梧,肌肉遒劲,腰身粗得要两个姜令宣才能抱住。她褪去盔甲佩剑,从背后看虎背熊腰,几乎摒弃一切女性特征,完全就是一个男人。
英武大将军离开后,慕容琛没有离开,而是去了偏殿,看着惊呆了的姜令宣,难得有了逗她的想法,问她道:“你知道男女力量的悬殊吗?”
姜令宣摇头不知。
慕容琛坐在她对面,伸出一只胳膊,垂直立于桌上,笑道:“你试试能不能扳动我的手臂。”
姜令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掰不动他,而他看上去风轻云淡,还很轻松。
姜令宣揉了揉手腕,回想起十二三岁和弟弟姜令实打闹掰手腕,那时她能压着姜令实打,现在想来可能是弟弟故意让着她。
“男女力量悬殊远比你想象得大,一个两百多斤的男人站着,寻常人推不动他。英武大将军能在军队里混出头,巾帼不让须眉,靠的不止是她的家世和哥哥的号召力,更是她自己的能耐”。
说着,慕容琛收回那只胳膊,手指向姜令宣比划了一个“二”,郑重道:“她能挥动二十斤的剑战斗,更能拉开八石的弓,即使是在马上,她也能拉六石。”
没摸过这些兵器,姜令宣对这些数字没有什么概念,但根据慕容琛的表情,她能看出英武大将军很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大多数男人也打不过她。
想到这些,她的手还隐隐作痛,可能是刚刚拉到了哪块骨头或肌肉。
总之,经过今天的比试,她对成年男女之间的差距有了很深刻清晰的认识,也第一次觉得,洛阳王没有看上去那样冷漠。
看着他张张合合的嘴唇,讲述着军营中的事情,姜令宣单手撑着下巴,静静倾听。
虽然听不懂,但她觉得很有意思。
夏风热烈而狂放,吹得窗边的珠帘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