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涵收到了勒索信,捶胸顿足,后悔与沅淇闹了这几日脾气。
此时愁肠百折,又怕绑匪撕票,不敢声张,忙赶回书房换了一身常服,让人准备了银票,拿着令牌就要出宫,走出去两步又发觉不对,折回后另拿了一块侍卫出入的令牌,将太子金令藏在衣服里面。
书房门口的内侍不敢拦太子,只能在太子离开后去找查奇夫通风报信,查奇夫得了消息,双眉紧蹙,忧心如焚,一面派人出宫去找田逸之,一面让人去寻常丰隆,让他给戚家和姜家报信。
眼瞧着太阳西落,已是黄昏,查奇夫望着宫外,默默祷告:祈求娘娘在天之灵保佑,殿下不会出事。
且说萧涵带着银票和令牌出宫,走的是西门,西门的守门侍卫是他的人,见是太子乔装出宫,只低头当做没看见,并未阻拦。
萧涵一路畅通无阻,赶往临安最大的青楼红袖楼。
田逸之是红袖楼的常客,素来喜欢点几个女史作陪,或弹琴或吟诗,悠然自乐。
红袖楼有花榜,头牌为花魁,其余仿着科举排了榜眼、探花、解元、学士,但凡上榜者,才貌双全,精通诗词歌赋及各类乐器,心生傲气,便不会随便接客,多是卖艺不卖身,只在王公权贵面前俯就。
萧涵记得,田逸之在红袖楼楚云馆有个相好,名叫绿绡,弹得一手好琵琶。
田逸之常与萧涵说笑,说绿绡的琵琶不亚于萧涵,惹得萧涵笑话他,“全临安城,敢把太子和青楼女史放一起比较的,就只有你了,最是离经叛道。”
思及此,萧涵忙前往楚云馆,见着妈妈便掷出五两银子,“我要见绿绡姑娘。”
妈妈本来收了田逸之银两,不为绿绡接客,这会得了银子,喜笑颜开,就忘了往日的承诺,连连应声,带他去了绿绡的房间。
他怕打草惊蛇,更怀疑这是个计谋,要瓮中捉鳖,准备找绿绡代他去探问。
绿绡素日也是见过太子的,忙要跪下行礼,被萧涵一把扶了起来。萧涵心中疑虑多,但最担心的还是梁沅淇的安危,忙把事情经过与绿绡说了,问她红袖楼里哪里可以关人。
绿绡思虑片刻道:“所有的地方都有姑娘住,只有绿珠馆了。绿珠馆一般用来关押新雏儿,把她关在那儿,就算她呼救,旁人也只会以为是新来的姑娘不肯从娼。”
萧涵听此点头如捣蒜,绿绡见他愁锁眉眼,又感伤于自己流落青楼,便自告奋勇去探路,救助无辜人。
绿绡机灵,假传妈妈的话支开了绿珠馆前的几个龟公,偷偷溜进去寻找了一圈,却发现绿珠馆里根本没有人,她大汗淋漓地赶回来,报与萧涵。
萧涵听罢失神,喃喃自语道:“那就不在绿珠馆,而是关押在其他地方,我得快点找到沅娘,这老鸨龟公何其狠毒,不择手段,若我去晚了,恐怕沅娘会遭她荼毒。”
说罢,从绿绡房间的窗户翻出去,接着夜色遮掩,从二楼外飞檐走壁绕去其他地方。
绿绡替他遮掩,假装人还在屋里的。她心里替他们着急,却帮不上什么忙,在屋里踱步来踱步去,度秒如年。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忽然听见敲门声,绿绡慌了,壮着胆子对门外喝道:“屋里还有贵客呢,敲什么敲,扰了公子兴致你担待得起吗?!”
听此言屋外静寂了一会儿,又传来敲门声,绿绡纳闷妈妈没有拦人么,又怕门外人闯进来,忙拎了一条椅子断腿,护在胸前防身。
门外人又敲了两三下,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绿绡,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田逸之是谁,绿绡转惊为喜,忙开门迎人,只见田逸之一身黑色夜行衣,神色紧张,似乎在躲避什么人追杀。
正此时,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快点!墨迹什么呢!快把这里都封锁起来,上头要查,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田逸之探头往楼下望了一眼,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开,把红袖楼围起来,“不好,是皇城司的人。”
绿绡猜他是来寻萧涵的,忙道:“你是来找公子的吗?他一刻钟前走了,从后头窗户翻出去的,不知道去哪了。”
“好好,我知道了,公子现在还在红袖楼内”,田逸之安抚绿绡,愁眉道:“他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我就说那个梁沅淇有问题,果然…”
突然意识到这些话不适合和绿绡说,他又赶时间去搭救萧涵,忙向绿绡简单交待几句,“今晚任何人来问,你都咬死说没见过公子,如果他们逼你,要动刑,你就说你是我的人,今晚在你房里的一直是我。”
说罢他轻轻抱了抱绿绡,送她进屋,把门关严以后才下楼。
田逸之才下楚云馆,正愁去哪寻萧涵,忽然从墙角窜出来一群拿火把的官兵,把他团团围住。
“小田大人,你太不谨慎了,光顾着往前走,怎么就不回头看看后面呢?”
轻佻揶揄的声音传来,官兵让出一条一人宽的通道,魏侯官服齐整,抬首阔步从后面缓缓走来。
田逸之还算镇定,浅笑道:“世伯好眼力,不愧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做什么都干练老道。不知世伯是何时发现我的呢?”
“你一到我就盯着你了”,魏侯耷拉着眼皮,像头慵懒的狮子,言语间并没有为难田逸之的意思。
田逸之隐隐察觉到魏侯的态度,“那世伯准备怎么以什么罪名处理我呢?”
魏侯很放松,动作清闲,向他挥了挥手,“我还没说要抓你呢,就是过来打个招呼,毕竟我和你爹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以前还一块儿共事过,不过那会儿你还小。”
“世伯这阵仗,可不像是来打招呼的。”田逸之眯了眯眼,笑得像只狐狸。
对面的老狐狸也笑了起来,“毕竟领命而来,又有要紧公事在身”,说着他走上前几步,在田逸之身侧停下,压低声音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只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西南角无人看守。”
田逸之承情,低头快声道谢,就见魏侯一个手势,围在周围的官兵散开,给田逸之让出了离开的路。
风声渐起,期间夹杂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警鸣的哨声响起,魏侯脸色剧变,忙道不好。
“贺温那狗东西来了!”
田逸之抬头,只见一只骑兵步兵队伍将内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贺温坐在高头大马上,瞧见了魏侯和田逸之,有士兵来给他牵马,他便阔步下马,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地晃到二人面前。
“哟!这不是逸之嘛,这会儿穿这一身黑,在这儿干什么?”贺温垂眼扫了一眼田逸之的夜行服,挑了挑眉。说罢不等田逸之回复,又踱步到魏侯身侧,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老魏,你可以回去了,陛下派我来接手这边的事。”
魏侯不着痕迹地打落他搭上来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对他咧了咧嘴回应。
贺温阴阳怪气道:“瞧,陛下多心疼你,脏活儿累活儿从不让你干,都是我这劳碌命跟在人后边给人擦屁股。”
两位长辈话语间刀光剑影,田逸之不敢插话,他忧心忡忡,不知萧涵现在在哪,有没有离开红袖楼。
有位小士兵碎步上前,对贺温附耳几句。
贺温听罢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向魏侯:“得嘞,既然找到了太子殿下,你我也不必在这儿耗着了。我先回大内回话,魏侯请自便。”说罢他侧步,伸手给魏侯让路。
魏侯侧目瞥了一眼田逸之,十分无语,对着贺温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悻悻离去。
之后的事,魏侯与田逸之都不知道了,只是第二天一早,太子禁足东宫的旨意下来,朝中又有人上参废太子。
这一次,声势浩大,没有前两次那么好摆平。
请求废太子的上疏如雪花般飞进立政殿,细数了萧涵多年来不忠不仁不孝无信之过,参他十七岁无故射杀贺夫人身边的宫女;参他宠妾灭妻,上下尊卑不明;参他受贿,纵容东宫属臣欺男霸女,侵占土地;参他无故殴打臣子;参他在皇后冥诞私自出宫**……
萧涵被关在东宫明光殿,反思自己究竟从哪一步开始走错,被人算计到今日这个地步。
在他被禁足的第二天,陈嫦就恨不得放鞭炮昭告全天下,她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前来。
“瞧你这模样,我真不知道戚皇后那样英明伟大的人为什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陈嫦眼神里厌恶中夹杂着一丝怜悯。
戚后是她年少时的偶像,她曾立志要做像戚后那样德才兼备的贤媛才女,最早听说她要嫁给戚后唯一的儿子时,她的心情是喜悦和兴奋,她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第二个戚后。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呢?
大概是从太子在栖梧台射杀贺夫人的宫女开始的吧,他那样残暴狠戾,只一箭就要了那宫女的性命,后来听说他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人当街打架,又庇护了杀人如麻的逃犯叶红燃。
那时起她就不想嫁了,可婚约已定,皇家天潢贵胄,陈家不能拒绝。
一想起那些过往,陈嫦看萧涵的眼神里全是反感:“听说陛下已经开始草拟废太子诏书了,大约是要把你废为庶人,禁足到死。我要是你,就自寻个干净,全了自个儿的体面!”
说罢陈嫦不愿再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她说这些落井下石的话,萧涵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理会她。陈嫦怎么想怎么看,从来都不重要。
他只在乎一个人的看法,那就是梁沅淇。
他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废太子诏书拟好的那一日,梁帝解了萧涵的禁足,允许他在东宫内自由活动。
萧涵解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窈窕殿见沅淇。
他第一次在梁沅淇的脸上看到了惊恐和憎恨的表情,他无法理解。
他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就那样站在殿上,沅淇吓得后退好几步,梗着脖子不肯直视他。
“事已至此,殿下还来干什么?要杀了我吗?”梁沅淇一改往日柔顺,破罐子破摔:“你说话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骂我啊!打我啊!!”
萧涵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不由自主地颤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算计你的?”她深吸一口气,昂着头,眼睛瞪圆。
“没错,那个参将是我扶过去的,他根本就没碰我,是我要污蔑他。”
萧涵静静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动也不动,“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透着疲惫和失望,嗓子干涩无力。
“我在旁边桌上放了一把长匕首,我以为你会一剑捅死他,没想到你居然没看见!”梁沅淇的脸上没有悔过,只有失算的愤怒。
“为什么呢?”萧涵的声音喑哑。
梁沅淇歇斯底里地吼道:“因为我要你死啊!”
不知是愤怒还是快意,她整双眼睛都红了,控制不住地淌下了两行泪。
“我要你去死啊!也体会一下失去一切,那种无助,绝望”,她把嘴唇都咬出血了,“我也要你和我一样尝尝失去的滋味,被最爱最在乎的人欺骗,这滋味不好受吧?!”
梁沅淇终于肯侧目,直视他炯炯的双眼,“这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会更痛苦,你会被废,被所有人抛弃,独自一个人孤独在禁宫死去。”
她的声音幽幽,似毒蛇吐着蛇信子。
“你就不怕死吗?孤倒了,你只会活的比孤更惨。”
梁沅淇蓦然笑了,看他的眼神像看傻瓜,“还在担心我呢,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