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深宫乱小宫女丧薄苦命

早晨还是艳阳,晴空万里无云,到了下午就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四月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姜令宣跪坐在书案前,内心很平静,经过这十来日的锻炼,她已经把抄经书当做练字的一种方式,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屋外又传来男人沉缓的说话声,她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这是她来萱宁宫后第五次见到洛阳王。

采月的话回荡在她耳边,“洛阳王以前确实会来萱宁宫探望,但都是一月一两次这种频率,从没来得这样勤过”,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洛阳王再一次从侧殿窗前的廊下走过,还是和上次来一样的装扮,黑底金纹的长袍,黑色的翘头官靴,外套深红色的官服,衣摆快要拖到地上,肩章上的金色方形虎纹宣威耀武。他似乎很喜欢黑色和金色,连发冠都是黑底金边金纹。

他生的剑眉星目,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喜怒不形于色,仪态很端庄。

姜令宣心想,要是小皇帝在他旁边的话,对比一定很惨烈,他们大概会像一对父子,严厉的父亲和软弱的儿子。

他从屋檐下走过,目不旁视,走过长廊,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旁有人在看他。等走过偏殿,正殿前的太监弓着腰把他迎进主殿。

姜令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发着呆,心里有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采月端着茶从耳房出来,看着姜令宣站在窗边,笑道:“王爷又来了啊。”

萌佳收拾着茶具,头也不抬,“最近清嘉女尚书也来得很勤,一天跑三趟,恨不得住在萱宁宫,听说是要和南梁打起来了。”

姜令宣听见“南梁”两个字,蓦然回头。

芊蔚守在姜令宣抄好的经书旁边,单手撑着下巴,闲得有些无聊,忽然好奇问道:“女尚书难道不是住在萱宁宫吗?”

“没,她住在宫外,她在宫外有私宅,又有太后娘娘的特赦令,可以自由出入皇城。”萌佳道。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到屋内几人,姜令宣转头望向远处,只见无数电光划过云层。

似乎是要下雨了。

屋内芊蔚和萌佳采月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为什么都叫她清嘉女尚书,而不喊姓氏,我看大家唤旁的女官都是张才人、刘侍中。”

萌佳擦拭着茶具,“因为特赦令啊,她是罪臣之女,本来要下狱的,不是充入军妓营就是教坊司,但好像遇上大赦了,就改成没入掖庭为奴——瞧见她脸上那朵梅花了吗?那是烙刑留下的黥面,她怕见人,才在上面画了一大朵艳色的梅花遮挡。”

采月补充道:“太后娘娘惜才,特意叫她去奏对,十步之内写出一首诗。她写出来了,太后娘娘很喜欢,就封她做了女尚书。”

年纪小小,人生经历就十分精彩,连姜令宣也被清嘉的故事吸引了注意。

“那她原本姓什么?”芊蔚又问。

这话一出,萌佳采月都噤了声,萌佳摇头不答,只低着头擦杯子,采月摇了摇头,端着托盘起身往耳房走,路过芊蔚时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姓殷”。

芊蔚迷惑地抬头看她,她忙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禁言的动作,神情极为严肃,提醒道:“这姓是个大忌讳,不要问。”

夏天多雷阵雨天气,雨不一会儿就下下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夏风清凉,雨点在风中斜飞,沾湿了廊下的地面。

这样的天气适合在家睡懒觉,天昏昏沉沉的,人也昏昏沉沉,待天晴风清,人也睡饱了,可以出来呼吸雨后新鲜湿润的空气,多么惬意!

姜令宣伏案又抄写了两品单篇,又停笔准备歇一歇,一抬头,不由得怔了。

洛阳王不知何时从正殿出来了,站在偏殿的廊下,背对着她,不知再看什么。

姜令宣拢了拢两鬓的碎发,不由得感叹,她和雨天真是有缘,上次在内侍省和锦衣卫的辛迟搭上话也是雨天。

她忽然想到白娘子的故事,白娘子和许仙也是在雨天结缘,赠伞留名,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雨越下越大了,雨声淅沥哗啦,如珠玉落铜盘,又如农妇手持竹筛抖动筛选着谷子。

姜令宣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萌佳和采月都在后殿忙碌,她心中不再犹豫,缓步上前。

慕容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连于此,近日颇多烦心事,朝会私会多如牛毛。春天过去,匈奴人缓过一口气,又要打过来,而南梁那边又闹起事端。这真是一个多事之夏。

连日的烦躁不安被微微嘈杂的雨声冲散,竟难得有几分宁静,慕容琛觉得自己的思维也清晰了许多。

沙沙的雨声中夹杂着轻慢的脚步声,慕容琛猛然回头,身穿浅蓝色宫装的女子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她面露歉意,为惊扰到他而道歉:“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慕容琛没有回答,转头继续看向半空,雨点空濛。

“王爷也喜欢听雨吗?”姜令宣轻轻笑着,声音如春风般柔软。

可惜得到的回复只是轻轻一声“嗯”。

好一个冷王爷,确是不解风情,她心中叹气,看向一旁,与他搭话真是消磨心神。

正在姜令宣犹豫着要不要放弃,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

“你是在抄写经书吗?”他侧头,看了过来,解释一般地补充道:“本王每次路过,都看见你伏在书案上写写划划。”

姜令宣愣了一下,笑得阳光灿烂,“最近在抄《法华经》,真是闷人啊,也不知道那些大师是怎么悟出这些佛法的。”

“本王倒是很佩服这些钻研佛法的大师,人生若能有一项事业值得投入终身精力,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洛阳王对此感悟颇深,长吐了一口气。

“王爷近来有烦心事?”姜令宣关心道。

“身处红尘凡世中,自然六根不清净,也算不上烦心不烦心。只有这雨声能让万籁静寂,让我心里平静一些。所以我很喜欢听雨。”

姜令宣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回复她最开始的问题。

她低头含羞一笑,忽然看见了什么,笑容凝结在面上,她的眼底闪过一瞬错愕,旋即恢复如初。

“怎么了?”慕容琛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

“没什么。”她浅笑着摇摇头。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有小太监来请示,说出宫的马车已经等候在宫道上了,问洛阳王何时出发。

慕容琛向姜令宣颔首道别,姜令宣亦向他行了一礼。

待人走后,她陷入了沉思。

方才,她清楚地看见,洛阳王的腰间挂了一块蓝青色的玉佩,无论玉质花纹都与她妆奁中的那一块很像。

为什么洛阳王也会有玉佩?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玉佩背后有故事,不然小皇帝当日不会是那个反应。

原先模糊的思路突然清晰了起来,或许她不该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去调查那块玉佩的来源。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皇帝会遮遮掩掩呢?明明洛阳王的玉佩大大方方地挂出来,根本不怕被人瞧见。

五月底,后宫出了一件大事,在西六宫的一处偏僻库房里发现一具小孩尸首。

这一日芊蔚正要出门,就见御花园花房的管事姑姑卉心走来,因问道:“卉心姐姐这是要往哪边去?”

卉心步履匆匆,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只朝如意摆摆手道:“花房丢了个孩子,可有我一顿好找。”说着脚步不停,远去了。

不多时又见尚功局的女官司粹走来,她因为姜昭仪协理六尚,常常见到姜昭仪身边的几个宫女,所以与芊蔚交好。

一时闲暇无事,两人便驻足闲聊。司粹瞧着卉心远去的背影,忽问道:“她说的那孩子,是不是叫小艳儿,模样瘦矮,长了张倒三角脸,眉尾下垂,有些苦相。”

芊蔚只道:“没见过。”

一旁来送饭的御膳房的宫女路过,听了两耳朵,接话道:“就是她,人小鬼精,谎话连篇,你们小心防她一手,别被她骗了。”

芊蔚不懂,司粹向芊蔚解释道:“我正要说呢,我见过她一次,早就觉得奇奇怪怪的。上回不是和你说,我有天上午不小心把一个小宫女关进针线房,被司记骂了。我关的正是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进来,就躲在最里面的织机下面,我去锁门她也不应声,被关在里面饿了一中午。下午司记要取东西,当差的姐妹去开门,她跟个受惊的小野猫儿似的窜出来,把人吓了一大跳。”

御膳房的宫女听了恨恨地点头道:“那就是她了,只有她会做这种事。”

司粹又抱怨道:“我后来还问她了,她说她是御膳房的人,跟着管事姑姑来的,不知道怎么就走丢了。太假了,且不说御膳房的人怎么会来六尚局,她走丢也不会丢到针线房里。”

那御膳房的宫女冷哼一声,叫道:“她说谎!她哪里是御膳房的,明明在御花园的花房当差,每每都这样,偷鸡摸狗,被抓住了就瞎说,一会儿说御膳房,一会儿说六尚局,一会儿又说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满嘴谎话,没几个字是真的!”

司粹听罢连连点头道:“下回再看见她我就直接赶人,我到现在还心疼我被罚的那些钱呢。”

却说她们口里这小艳儿,才十岁,不知来历,不知父母,打小孩子起就在宫里当差了,因她自称和卉心是同乡,卉心可怜她,才把她调到花房当差,放在眼皮底下照料。

小艳儿跟只小猫一样,总爱乱窜,偷拿些断针线头,所以大一些的宫女们给她取名小猫。小艳儿这个名字是后来跟了卉心取的,卉心希望她能像花一样红艳艳地绽放。

小艳儿自幼没有父母教养,又在宫里长大,染上了偷鸡摸狗的恶习,每每被抓,卉心都跟在后面道歉,替她善后,卉心也训过她很多次了,偏她不改,自以为无事,嘴上告饶,说着下次不敢了,实际一次比一次过分。

那一日还是暮春,小艳儿像往常一样,做完差事后就在宫里晃荡,她遥遥地瞧见一个老太监腰里别着一串钥匙,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她就悄悄跟上了。

跟了很久,一直走到快冷宫边上,才瞧见一处库房,库房也深,往里走了好几件排屋,才见老太监停下来。

等老太监开了库房,她便趁他不注意钻了进去,里面都是些好东西,摆放有瓷瓶、瓷盘、瓷摆件,像是许久没有用过,落了一层厚灰,直呛人。

小艳儿瞧来瞧去都喜欢,可大件儿不好拿,容易被人发现,她就挑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瓷娃娃,偷偷藏在袖里。等藏好东西,她正想着要使个什么法子溜走才能不被老太监发现,忽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接着又是锁链声,她心道不对,忙跑过去喊门,却被木箱绊了一脚,在地上滚了一身灰,等她再爬起来去拍门,老太监已经走远了。

小艳儿放开喉咙喊叫,偏老太监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他倒是听见了声响,却只当是宫里的猫儿老鼠,没有上心。

小艳儿的尸体被发现是在一个月后,太皇太后忽然要给永清长公主提前置办嫁妆,提起先帝遗言。

殷家虽被抄家了,静贵妃的名分却还在,她宫里那些宝贝都还留着,由先帝遗言,日后留给永清公主。

太皇太后发话,太后便让人开了昔日静贵妃的库房,清点箱笼,拟嫁妆单子。

就在库房的倒数第二间屋子里,发现了小艳儿的尸体,靠在东边向阳的窗子下。

尸体已经看不清脸了,通过衣服、年龄和六宫报的失踪名单,才确定了是小艳儿。她是被活活饿死的,死前手里还紧紧拽着那个拇指大的瓷娃娃。

卉心知道后哭了好久,她原先心里还抱着侥幸,觉得小艳儿只是嫌她烦跑了。她伤心之余又自责,觉得如果不是她没管教好小艳儿,小艳儿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芊蔚和司粹听说了也唏嘘不已,芊蔚劝了又劝,只说“这孩子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来历劫的,才这样命苦,能遇到你这样好心的人,她也算不枉来凡间走这一遭。”

司粹早就不计较被罚之事,只是嘴上念念,她心里也为小艳儿难过,背地里为小艳儿祈福,希望她来世投入富贵平安之家,不要再过这般低贱穷苦的日子。

卉心难过,偷偷在花房后面为小艳儿烧纸钱,纸钱浓烟,与熏香等不一样,路过的老嬷嬷一眼就发现不对劲,拿了卉心要打板子。

芊蔚得了信,忙报给姜令宣,把事情来源经过全交待了。

姜令宣听罢怜惜这些宫女孤苦,在宫中无依无靠,又感动于她们的真情,便让人去找嬷嬷求情,说烧的不是纸钱,是她奉太后之命抄写的《法华经》和《往生咒》,这些要么抄错了行,要么写错了字,因佛教经典不可撕毁,便烧了。

尔后又出资为小艳儿供了一盏长明灯。

姜昭仪这仗义出手相助,宫里各处都有传闻,没背景没出路的宫女女官们听了,心里无不佩服。其中有人和卉心是旧友,还专程到重华宫感谢姜令宣。

禧嫔听说了风闻,特意来寻她,眉眼全是赞赏,“不愧是你,我果然没看走眼,能让下头人感恩戴德、心服口服,能为太后解忧,叫太后离不开你。”

姜令宣想要解释,禧嫔却一脸“我俩这关系你就别装了,我早就看透你了”的表情。

姜令宣叹气,干脆什么都不说,任由她自己猜想鼓捣去。

五月初一,地方上的节礼送到,太后看过后点了两件精品留在萱宁宫,其余的让人造册搬进库房。

姜令宣在萱宁宫偏殿抄书,有幸亲眼看到了那两件珍宝,一件是一人高的大红珊瑚,颜色鲜艳如血,另一件是个象牙雕摆件,镂空雕刻有两圈佛经,太后让人搬到偏殿。

自从这新室友搬进来,姜令宣的头更大了,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超度了。

照这样下去,若是哪一天她顿悟了,看破红尘,闹着要出家,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那象牙雕上的字迹工整,笔锋遒劲,倒是吸引了她去临摹学习。她顺着一排字看下去,佛经下浮雕了观音坐莲的图案。

瞧着那莲花台,她只觉得眼熟。

这种雕有佛经,献与皇家的供品,在角落大多印刻有刊刻匠人的名字,于是她绕到另一边去看雕刻师傅的名字。

找了一圈,终于在最下面的一角找到“宁驰敦”三个花体小字。

与此同时,灵光咋现,姜令宣也终于想起为什么看莲花台眼熟了。

是玉佩!莲花台花瓣的雕刻手法,和玉佩上祥云灵芝一模一样。

她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了!

明日不更,后天补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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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深宫乱小宫女丧薄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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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女
连载中陈教头风雪山神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