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边境不宁,这一回不是东南沿海岸登陆的倭寇,而是从北燕来的挑衅和威胁。
北燕士兵无由越界,被大梁的边疆巡逻队发现,两拨人起争执,险些动刀动剑。北燕士兵蛮横,趾高气扬,当面羞辱大梁士兵,声称南梁朝不过是北燕的附属国,该向主子摇尾乞怜,来获取一点嗟来之食。
巡逻队里都是血性汉子,有人一怒之下杀了出言不逊的人,并将北燕一整支队伍扣押下来。
不出三日,北燕大军压境,北燕边将要求南梁将人质送回,并且交出杀人者。
主事者懦弱,惧怕北燕军威,只想着息事宁人,又怕把俘虏交出去受上级责骂,就欺压下面人,让人拿下那杀人者,打了十大军棍,抬给北燕交差。
北燕将领做事更绝,将那杀人的士兵五马分尸,头颅高悬在边境线上,让南梁戍边的士兵日夜看着,何为丧权辱国。
被害者为护国威而死,在众人心目中便是英雄,他死得这样凄惨,引起众怒,边境日日有人闹着要越过界去,杀尽燕蛮,为国尽忠。
急报传回临安,梁帝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火。
“蠢如鹿豕!”梁帝在朝堂上向来以温润君子形象示人,甚少发出恶言辱骂。
“烈士之爱国也如家也!此为一等忠君爱国之人,当以加官进爵嘉赏,以彰我大梁国威,振三军士气!这禄蠹居然将人打了板子,如弃履般交了出去!!这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么!”
群臣惶恐跪地道:“陛下息怒,此人当杀。可现下之急在解决边关形势,保护边民最要紧。”
魏侯是个老狐狸,拿眼觑着各人的反应,自恃是梁帝亲信,出言道:“打还是不打,武侯和贺大人怎么看?”
武侯涂烈,乃后宫宠妃玲珑夫人第三弟,涂家猎户出身,靠着一位进宫的娘娘,全家发达。涂家二郎、三郎平定南诏有功,分封威侯、武侯,涂家四郎跟着去混了一圈儿,镀了层金,回来也捞了个广安伯的爵位。
五军大都督贺温,是贺夫人的长兄,梁帝潜邸时的伴读,深受宠信。
近来立后之争渐渐火热,两边势力也颇有争锋相对的意思。
对北燕宣战,这一打就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鲜卑人重武,北邻草原,从不缺好马,因此铁骑精良。而南梁居水乡,哪来那么马,多为步兵、水师,对上骑兵略显劣势。
对此贺温不表态,武侯还是如以往一般静默谦逊,只道:“我等为武将,只司本分,不知其他。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等便上战场厮杀,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贺温听罢笑笑,把问题抛回给魏侯:“那魏侯怎么看?”
魏侯心中冷笑,面上仍一团和气,向皇帝抱拳道:“依臣看,可以一战。北燕西邻匈奴,东北与东胡一山之隔,早年兵强马壮,震退得这两族不敢南下,而如今匈奴与东胡蠢蠢欲动,北燕却只敢小打小闹,可见国力微弱。要是早几十年前,匈奴才有点南下的意思,北燕的矛剑早就挥过去了。如今不打,只能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国库空虚,拿不出钱来打仗,所以只能吓吓他们。”
梁帝点点头,陷入沉思,良久以后,又点一人回话。
“田卿怎么看?”
鸿胪寺卿田鹏民执笏板,稳重道:“依臣看,不应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朝与北燕鏖战,且不说胜与败,此一战必有损伤,苍蝇闻见了血肉味就会飞来,臣恐倭寇与南诏会趁此机会进攻我大后方。再往远了说,就算我朝顺风之势,拿下大燕,战罢兵疲,还要面临匈奴与东胡的威胁,到时四面楚歌,要处处防备,不如与北燕相安无事,先解决了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朝中议论声渐起,梁帝凝眉细思,在斟酌损益。
田鹏民又上请道:“臣不过舒一己之见,亦有狭隘片面之处。可无论打还是不打,陛下都当谨慎,两国开战,不是小儿过家家的游戏,动辄横尸百万,流血千里,还望陛下为民三思。”
这场朝会最终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各持己见,莫衷一是,最终群臣散去,准备第二天再继续。
东宫听闻了朝堂上的议论,萧涵一扫连日的颓废郁闷,把自己关在书房,奋笔疾书,写了一篇近千字的上疏情愿,字字珠玑,心潮澎湃,自请带兵参战,抵御外敌。
然而他父皇没理他,连个回复都没有,似乎还在为那日的争吵生气。
如此过了两天,由田鹏民为首的求和派终是占了上风,已派出使臣去沟通洽谈。
萧涵听此艴然不悦,感觉自负了一身男儿热血,怒发冲冠,寻得一日上午去求见他父皇。
可惜未靠近立政殿就被打发走了,守在阶陛下的太监告诉他,陛下早朝后单独把贺温留下议事,方才又召见了田鹏民,和田大人的交谈不是很愉快,他听见屋里传出扔杯摔盏的声音。
萧涵皱眉蹙额离去,下午便收到了御旨,梁帝命他为副将,跟从魏侯南下抗倭。
萧涵接过旨意,捏着圣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压下一腔热血,选择听从帝令。
绝对服从命令的士兵配合高瞻远瞩的将领,才能打出胜仗。
他决意去前线卫国,积累军功,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在窈窕殿的沅淇。
临出发前一晚,他躺在床边看了她一夜。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既不舍又觉得自己应该担当起丈夫的责任,为她顶起一片天。
他畅想着未来,等他在前线杀敌,立了军功回来,就在父皇面前有话语权了,他就为她请封侧妃,上玉碟记名。等他登基上位那一日,他就废了陈氏,封她为皇后。
他们会很恩爱很幸福,携手相伴一生,直到白头。
他们会有很多孩子,绕满膝下,他会立他们的长子为太子,尽心培养他做一个优秀的储君。他绝不会像他的父皇对他那样对待他的孩子,他要给他们独一无二的偏爱和绝对的安全感。
当天边泛着鱼肚白,常丰隆前来唤他起床,梁沅淇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吵醒,纤细秀丽的手握成一团揉着眼睛。
萧涵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从腰上解下鎏金龙纹令牌,放在梁沅淇的手中。
常丰隆瞧着那令牌上阳刻的“东宫令旨”四个大字,嘴都惊得合不拢,他踌躇着正要上前劝几句,太子却向梁沅淇道:“这块令牌可保你性命无虞。”
梁沅淇不懂,朦胧的双眼似蒙了一层雾。
萧涵又道:“若陈氏再无事生非,存心找你麻烦,你就亮出这块令牌,在东宫内,见此令牌如见孤本尊。若后宫中涂氏、贺氏寻你错处,要罚你,你就让宫人拿了这令牌去找宓美人和姜太后,她们回保你无恙。”
梁沅淇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令牌捂在心口上,举四指向萧涵发誓:“妾身知道此物贵重,一定好好保存,还望殿下保重,照顾好自己,不求建功立业,只求平安归来。”
说着眼里蕴出泪意,萧涵见此状紧紧抱住她,十分不舍。
待萧涵整装待发,行走在离开东宫的路上,常丰隆才终于将顾虑说出口。
“殿下不怕,梁长使拿着殿下的令牌胡作非为吗?”他的目光复杂,看太子的充满着难以置信。
萧涵淡定道:“那块令牌是一对,单独一个无法调动皇宫侍卫和东宫属臣,只能做身份象征和出入宫的令牌。”
说着他摸了摸腰间另一块阴刻令牌,这一块的背面雕着数朵祥云和两条盘旋飞天的金龙。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妃嫔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双面人模样,他能在明枪暗箭中活到这么大,自然有所防备。
虽然他对沅淇百分百信任,但他仍然要防范有人欺骗利用沅淇。他的父皇教导过他,将权力下放到无德、不堪托付之人手中,就如同让稚子抱金过市。
一个愚蠢的当权者,会给黎明百姓带来深重的苦难。所以,他必须对自己手中的权力有着绝对的掌控。
倭寇早在武侯和四皇子多次出兵抗击下有了退意,这次派魏侯和太子去扫尾,是件好差事,**不离十会建功归来。梁帝未尝没有打压涂党的意思,进来四皇子太急于表现,笼络朝臣,野心可见一斑。
萧涵知道父皇这是要给他铺路,但他性格要强,不愿吃着嚼烂喂到嘴边的饭,硬是亲自带兵追击倭寇。他的剑术和近身搏斗较弱,但却长于弓箭,双臂天生神力,可百步穿杨,一箭双雕。
待萧涵击溃敌人归来,魏侯看他的眼神意外中带着明显的赞赏。
“太子殿下百发百中,有陛下当年的风范,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我大梁又多一位神箭手。”
萧涵自谦道:“世伯夸赞了,倒叫子渊羞愧难当。”
子渊,是萧涵的字。
魏侯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眼光,他捋了捋自己的小山羊胡,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涵,“臣记得,太子殿下的马术也很好,是陛下亲手教导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恭帝及之前的几位君主,没有听说善于马术弓箭的,倒是北燕的皇室慕容氏,马背上起家,无论男女皆长于骑射。陛下果然还是像慕容皇后多一些。”
萧涵闻言不语,笑容淡然平常,不做任何反应。
他父皇继位最大的争议,就在于他的嫡出身份。他祖父在世时,仅有他父皇一个嫡子活到成年,但却从未考虑过立这个嫡子为太子,就因为他有一位来自异族的母亲。
恭帝的第二位皇后慕容氏,是北燕派来的和亲公主,封号“定南”。
流有一半敌国皇室血脉,让梁帝在对待北燕的各种事情上非常谨慎,有时候他会刻意避嫌,主动羞辱北燕,与之交恶。
姜皇后抚养萧涵多年,多次告诫过他,不要在他父皇面前提及那位早逝的皇祖母慕容太后,他父皇讨厌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人的血,更讨厌被周围人当成异类和叛徒。
据宫里的老人们说,他父皇相貌与慕容皇后有七分相像,一点不像先帝。梁恭帝相貌丑陋,身材精短矮小,小眼睛里常迸发出精光,叫臣子看了胆寒。而梁帝生的高大魁梧,长手长脚,相貌英俊,气质温润,他的眼窝很深,鼻梁高挺,所以眼神深邃,脉脉含情。
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自梁帝登基掌权后,无人再敢提起这些过往。
萧涵冷眼瞥了魏侯一眼,他倒是大胆,敢对着儿子编排父亲,对着臣子暗讽君主。
萧涵厌恶与魏侯日夜相对,剿灭倭寇之后,得了圣旨应允,他就立刻班师回朝。
他们回到临安时正是五月初三,离端午节还剩两天,天子喜乐,便定端午节夜宴为庆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