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晋位昭仪喜获智囊双木

敬事房的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姜令宣只需要跟着他们的节奏走就行,沐浴,装扮,再像烤肉一般扑上各式各样的香粉,周身洒一点香水,接人的肩舆也到了。

到达乾安殿时,皇帝已经褪去帝王冕服,穿一身明黄色中衣,坐在床榻上玩一块拼好了的孔明锁。

乾安殿中央的错金博山炉里熏烟袅袅升起,晕散开来,姜令宣原先还有点紧张,闻着这扑鼻的芳气,心竟然静了下来。

瞧着小皇帝在塌上玩得欢乐,似乎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她一时拿不准他是故意把人晾着,还是真的那么投入。

她壮了壮胆子,向前走了几步,放软了语调:“陛下的殿里熏的是什么香,妾身闻着不像是龙涎香”。

小皇帝恍然抬头,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又回过神,“不是龙涎香,这是六尚局新调的,名叫芳蕊春华,是牡丹和月季的香气。朕觉得这花香怡人,浅浅淡淡的就很好,龙涎香太浓郁了,沾染一身,几日都褪不掉。”

意识到小皇帝这是在向她解释,倒叫姜令宣不知所措了,还未等她想出怎么回话,小皇帝道:“你站那里干什么,过来坐”。

姜令宣只觉热气扑脸,双颊绯红,趋步上前,在他身侧床榻上坐下了。

小皇帝不拘束礼仪,盘腿往床里面挪了挪,正面向着姜令宣,问道:“你那块玉佩呢?”

姜令宣心里暗道玉佩果然有问题,又低眉顺眼,压着嗓子用轻柔甜美的声音道:“敬事房的人带我来时要查身,玉佩之类的东西不许带进乾安殿。”

不止玉佩,连锋利些的簪钗也不许带,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皇帝人身安全的东西都要避嫌摘取,若是被查出来,判认为私藏利器,那很有可能会被打成女刺客,直接带下去关押起来。

小皇帝大约是太久没诏人到乾安殿宠幸了,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那块玉佩是你从哪得来的?”

姜令宣觉得他在审问自己,但碍于他是正对着自己,一言一行都被盯着,而她又不好转过身直视皇帝,便垂下眼睫。

难不成这玉佩是宫廷宝物,被人偷盗出去,才散落民间,到了她身边?可小皇帝的反应又不想这么回事,要真是被偷盗的,下午那会儿他就该叫侍卫把她拿下。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这块玉佩妾身也不知从哪里,从记事起,它就在了。”

小皇帝的一双圆杏眼睁大,“那你是在哪里长大的?燕京边上么?”

“回陛下,妾身原籍在山东胶东,在金陵长大。”

“金陵么?”小皇帝眼底浮现惑色,眉头微蹙,似在思考什么,自言自语地呢喃道:“朕还以为是河东或长安…”

“小时候的时光总是快乐又短暂的,这一晃眼都好多年了。”姜令宣笑道。

小皇帝又抬眸看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说着又补充似地解释:“朕只是有些好奇江南一带的风土人情。”

姜令宣心中警铃大作,预感告诉她,窥探她过去的人都会带来危险。

她斟酌了良久,久到小皇帝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越来越火热。

“回陛下,妾身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自那之后,对早前的事情就记不得了。”

这回答略有些敷衍,姜令宣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谁知小皇帝不怒反笑,两眼放光,笑得一脸慈祥。

他一骨碌起身,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刨出来一块灰褐色的包裹,将它扔在床上。

姜令宣端坐着,眼睁睁看着小皇帝打开那块方布,方布里侧是自己绘的格子,墨线粗细不均,方格也大小不一。方布里包着两盒棋子,黑白分明。

“你会下棋吗?”小皇帝的声音缱绻如邻家少年。

姜令宣点了点头,蜷腿跪坐在他对面。

“朕执白棋,你执黑,黑子先行。”

“是”,姜令宣黑子先行,落子于正中央。

昔日在南梁时,姜敞请了许多师傅教姜令宣这些琴棋书画、品茶插花的贵女教育,她当时很羡慕姐姐妹妹可以松懈偷懒,不想学就不学,唯有对她要求严格,必须样样都会,哪怕不能精通,也要拿的出手。

如今她倒庆幸当年父亲的严格,她是个臭棋篓子,只能欺负那些棋龄不如她的,但凡遇到个会下的,都是被人追着打,杀她个溃不成军。

小皇帝不知是不是被连日的学习所累,起了玩心,拉着姜令宣下了一整夜的棋,两人你来我往,输赢五五开。

姜令宣只得强打着精神,陪坐到凌晨,天边泛着鱼肚白。

卯时一刻,来了两个太监接姜令宣回碧霞宫,又请皇帝更衣上朝。

小皇帝往后一倒,被子一掀,盖住脑袋,“还叫朕去干什么,有太后一个人就够了,你就说朕乏了,身子不适。”

请话的太监退出乾安殿,小皇帝又向守门的宫女道:“若是有太医来了,就说朕歇了,不可打扰,叫他随便寻个话术回太后就是了。”

姜令宣熬了一夜,困得要死,在轿撵上就差点睡着了。一回到自己的地方,沾了枕头就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了。

如意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让她这样疲惫不堪,担忧地守在一旁。

约莫睡了一个时辰,巳时正中,圣旨降临偏远的碧霞宫。如意忙把黑着眼圈的姜令宣叫起床,替她梳洗,简单打扮了一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德配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碧霞宫选侍姜氏,以其柔嘉顺则,儒宗雅训,内守恬淡,外防奢侈。顺婉成性,柔闲有容,可册为昭仪,赐重华宫侧殿。往钦矣,望尔光膺徽命,彰其善德。”

眯眯盹盹的姜令宣一听见“昭仪”二字便瞬间惊醒。

选侍之上是宝林,宝林之上是婕妤,婕妤之上才是昭仪。她这连跳三级,未免太引人瞩目招人嫉恨了些。

姜令宣再三警告自己谨慎小心,叩谢圣恩后接过圣旨,宣旨的太监便笑着上来恭维。

“问昭仪娘娘金安,昭仪娘娘这荣光可是全后宫头一份,小的们在敬事房当差多少年,第一次见到连跳三级的,就是当年的和嫔,如今的昭妃娘娘,也没有您这般的荣宠,可见陛下是把娘娘放在心上的。”

“小的是敬事房掌监太监扈安通,以后还望娘娘能提携照顾一番。”

听她这话,姜令宣笑得春风得意,“该我谢谢你们才对,麻烦你们跑这么远来宣旨”,说着她给了如意一个眼神,如意便上前塞了两个颇有份量的红封。

宣旨太监一边说着“使不得,使不得”,一边谄媚地笑着,象征性地推辞两下便欢欢喜喜地收起来了。

待到宣旨的人走了,姜令宣也没了睡意,内务府的人午前来替她们搬东西,她便让如意和白草收拾一下衣服首饰等财物。

她特意提醒了一句,“尤其那块配了红穗子的玉佩,我妆奁最下面有一个夹层暗格,藏那里面,轻易不要让人看见了,这东西尚不知道来历,怕是会惹祸上身。”

如意和白草吓得一激灵,大致也知道了严重性,忙按她吩咐地去做。

正收拾着,嬷嬷来报,说禧嫔亲自来给她贺喜,姜令宣又出来迎禧嫔入内。

禧嫔一副“我果然没看走眼”的神情,“自我见到你那一天,惊艳于妹妹的别样气质,就猜到你终有一天会一鸣惊人,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姜令宣陪坐着说了一会儿客套话,反恭维禧嫔为人大气,把六宫管理得井井有条。

这马屁拍对了,禧嫔喜笑颜开,“这一说,你还得谢我,你新添的那些个宫女太监名额,我都安排好了。这宫里人多手杂,就有那等懒散,爱小偷小摸,亦或是出去乱说话的,我怕内侍省给你分到不好的,特意亲自去点的人,都是手脚勤快的。还有太监,我……”

姜令宣蓦然站起,才想起来她之前对那老太监的承诺,又向禧嫔道:“诶,这个你且打住,我原先就给别人说定了,留两个位置的。”

“什么位置?总管太监还是领头宫女?”禧嫔笑问。

姜令宣笑笑,“一个三等扫洒太监,一个老太监,嗯…就给他留个总管太监的位置吧,老马识途,在宫里待久了的人总是知道的多一些。”

“这自然没什么问题”,禧嫔笑容和蔼,丝毫不为自己白忙活而感到生气,看姜令宣的目光里全是赞赏和无条件的信任。

在禧嫔转身离开后,姜令宣眼底的笑意淡去,眼神微冷,带着些审视。

她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无条件的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狐狸被猎人瞧上了多半是因为一身的好皮毛,而不是猎人看它憨态可掬。

安排好内务府的人搬东西,姜令宣就带着如意去了御马监看望木公公。

她们到的时候木小五也在,正送两人走出来。那打头的也是一个老太监,一身衣服华贵干净,没有一丝皱纹。

姜令宣觉得他眼熟,但叫不上名字,如意在一旁低声提醒:“这好像是太后身边的荣大公公”。

她这一说姜令宣才想起来,文昭妃受杖刑时他们见过,他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荣海。

荣海也看见了她们,笑脸相迎,行了个礼。他是个见惯风浪的人,虽陪着笑脸却不谄媚,虽弯着腰却不自贱。

对付这种道行深的“老妖怪”,姜令宣不敢怠慢敷衍,打起十分精神应对。

“昭仪娘娘来这边有什么事吗?”荣海笑问。

他消息倒灵活,册封旨意才下来不到两个时辰。

姜令宣的笑容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本宫和木大公公不枉相识了一场,来看望看望他。”

“那可巧了”,荣海的说话腔调自带一种亲近感,“说来也是我和娘娘有缘,阿木正是我爹的徒弟,昔日我爹还在时,最疼这个小徒弟,临走前还交待我记得时时照拂他。”

木公公在屋里听见了说话声音,杵着拐棍一步一摇地走了出来,“是俪妃娘娘来了啊”。

荣海听这话微怔,“阿木,你老糊涂啦,这哪是俪太妃,这是陛下的新宠姜昭仪!”他的语气亲昵,就像哥哥提醒最小的弟弟一样。

阿木似是不能理解,混浊的老眼很迷茫。

荣海扶着他,赔罪一般地向姜令宣道:“我这弟弟老了,不会说话,还望昭仪娘娘见谅。”

“说起来,我有一事求娘娘,阿木年纪大了,在御马监干活,天天对着草料马粪,身子骨受不了,娘娘现在升上去,也算是一宫主位,不如把他调过去,当个看大门的,让他安享晚年,也算是替娘娘积福积德。”

姜令宣笑着,眼神一派天真,闪烁着善良的本色,“那自然没问题,本宫本意也如此”。

荣海忙低头行礼,“娘娘大恩大德,老奴感激不尽!”话语行动之间都是感恩戴德之意。

姜令宣虚扶一把,什么也没说。

她带着如意送荣海和他徒弟出来,再折回来时木公公还站在门口远眺,口中念念有词。

“俪妃娘娘怎么就成了太妃了…”

木小五收拾好屋里,出来扶他,“阿木,大成皇帝已经驾崩快十年了,皇帝都换了两轮了,俪妃早成太妃了。”

“大成皇帝…俪妃娘娘…”,阿木老迈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卡了痰,呼气的声音像呕哑嘲哳的管弦。

木小五很机谨,早在姜令宣站在门口时他就看过来了,姜令宣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两相对视,他忙低下头。

姜令宣这才发现,这少年身板有多瘦弱,他伸出来扶阿木的半截胳膊,像枯萎的竹竿一般,已经初现森森骨头的形状。

难怪他一个月打了三个瓷器,才十几岁的孩子,瘦成这样,哪还有力气端东西,能控制住手不抖就不错了。

姜令宣走上前,怜惜地看着他,“我跟内侍省的人交待过了,也把你调去重华宫当差,也方便你照顾木公公”。

木小五没料想到还有他,他顿了顿,脸上除了意外没有任何喜色。

如意提醒他,“别发愣了,快点去收拾东西吧,我们就是来接你们的”。

木小五这才回过神来,扶阿木进屋坐下,又去里间收捡包裹。

阿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着发呆,喃喃道:“俪妃娘娘都做太妃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糊涂了…”

如意好奇地问他:“阿木,你怎么老念叨俪妃娘娘,是她当年对你有恩吗?”

阿木没有回答她,里屋的木小五一边叠衣服一边替他答道:“俪太妃心善,对宫人们好,常常施恩,阿木年轻的时候当差不力,有一回御前失仪,本该拖下去打十大棍,是俪太妃求情,免了他的罪罚,救了他一命,所以他才总是念叨俪太妃。”

木小五提着一个小包裹走了出来,忽然走到姜令宣身前,站定,语气很冷地说道:“那个荣海,是大成皇帝在位时的御前总管大太监,他的父亲是太武皇帝时期的内务府总管,他的亲儿子荣德保现在就在内侍省当差,干儿子荣福显在御书房伺候。”

姜令宣听了有些懵,抬头看他,“所以你是想说什么呢?”

她这一对视,木小五眼神躲闪开,有几分羞意。

“可阿木从十六岁进御马监,一直到现在”。

姜令宣眼睛微眯,察觉到了些什么。

如意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惊讶出声:“荣公公还有亲儿子?!太监不是…那啥那啥了吗?怎么还能有亲儿子?”

木小五淡淡道:“荣家时代为宦官,他家每一代在外头娶妻生子,留了后,再净身进宫,靠着父辈在宫里的人脉爬上去,周而复始,连绵不绝。去年荣海才抱了孙子,听说他小儿子也准备净身进宫当差。”

这做法稀奇,惊到了如意。

姜令宣这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闻弦歌而知雅,懂了木小五话里的意思。

荣海一直有能力把阿木接出御马监,今日求她不过是想欠她一个人情,进而搭上话,套上关系。

这一招以退为进真是漂亮,叫姜令宣自叹不如。进可与她这天子新宠交好,退可在她失势时把关系推卸个一干二净。

不愧是在宫里待了这么久的老狐狸,说话做事就是与旁的人不一样,招招有埋伏。

她也不虚此行。

她望着面容端正的木小五,她倒白捡一个小智囊,这孩子聪明又机谨,能见一斑而窥全豹,稍加培养,将来可托付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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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女
连载中陈教头风雪山神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