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又下了一场夏雨,中午还是晴空万里无云,待到下午,乌云就已经密布,快要压下来了。
姜令宣坐在屋内桌前,拿了本《战国策》,借着外头的光在字里行间批注。忽然一道电光划过长空,惊扰了她的注意力,她抬头望窗外看去,轰隆轰隆的雷声响起。
“姑娘快别看书了,这会儿天光暗了,别伤到眼睛。”如意从外走了进来,把叠好的衣服收拾进衣箱。
姜令宣不觉得雨声纷杂,倒自有一种惬意,轻轻后仰倚靠在椅背上,面朝着窗外,看天边一道道电光散开,仿佛在欣赏名家的笔触。
忽然一滴水滴坠落在她脸,她犹疑地伸手一摸,再抬头往上看,正好又一滴雨滴落在她的眉心。
与此同时,白草的惊呼在外间响起:“漏水了!漏水了!如意姐姐你快点出来,把炕上的衣服被褥收一下。”
姜令宣随如意出来,就看见炕床正上方漏雨,雨脚如注。三人忙收拾炕床上的被褥和炕桌。
赶在傍晚前姜令宣把屋顶漏雨报到内务府,小太监边登记边道:“宫中的瓦匠师傅都调去行宫了,估计得要三日才能回来”。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睡三天湿被褥吧。”如意有些不满。
“那能怎么办呢?只能你们先将就一下喽,这是夏天,又冻不死人”,说着小太监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难听,“也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万事分个轻重缓急,西六宫那边也说漏雨,我先给你报上去,看能不能赶在月底前轮到你们。”
如意还想说什么,姜令宣自知人微言轻,忍着脾气拉住她,陪着笑点点头退了出来。
这雨下了半天,到晚上才停下,雨虽停了,屋顶却存了积雨,一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炕床那边全湿了,如意和白草没得地方睡觉,姜令宣便又让她们搬了铺盖睡她的卧室。
书桌上的瓦也漏雨,她们就在桌上放了一个铜盆,伴着雨滴打在铜盆上的滴答声草草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边红霞泛起,昭示着一天的好天气,如意便叫上白草把打湿的被褥拿出去晒,姜令宣自在屋里清点木箱里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被雨水打湿了。
翻箱倒柜中,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一块巴掌大的玉佩。她皱着眉,拿着玉佩对光品鉴,着实惊了一下。
这是上好的独山玉,玉色纯净无一丝杂质,蓝青色交融过渡得极好,雕工也不凡,祥云灵芝图案围绕在凤凰周遭,那凤凰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这玉佩哪哪都好,放外面是有价无市的珍宝,就是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一块玉佩。
不过,她确有一块蓝青色独山玉的玉佩,但她很清楚地记着,那玉佩雕的是鸾凤振翅,对天高鸣,周身围绕的是百鸟。
而手上这一块,凤凰的头是朝下的。
而且她记得她那块玉佩是配好了穗子的,缥色的吉祥如意结,另有配套的金项圈,可以挂在脖子上。
但手上这块光秃秃的,只有个玉身,什么绳子都没有。
正巧白草走了进来,见自家主子拿着玉佩沉思,笑道:“我昨天就想着跟你说,结果忘了。就这块玉佩,我总想着配个丝绦,跟绚雾学了半个月怎么打绦子,没半点长进,索性我就求她替我打了一个”。
说着从针线篮子里面摸出来一个胭脂红的琵琶结,“这颜色还是冯宝林给配的,她说什么‘红蓝染雪丛 ’,说这样搭配,显得你皮肤白。”
姜令宣听了笑笑,接过丝绦和玉佩放一起比对。
午后禧嫔邀姜令宣去御花园,为着端午节夜宴送给太后的节礼,她已经忙活了很多天了,寻找灵感,要画一副花团锦簇的牡丹图。
御花园的牡丹早过季了,现在端上来的都是花房温室培育出来的。
姜令宣还以为赵梦清要画工笔,曾想过把冯烟霜请来请教一下,到了才知道她只是自己动笔绘个模样,然后叫尚服局的绣娘们照着绣,到时候献上去,就说是禧嫔亲自绣的。
姜令宣不懂这有什么意义,若要论诚心,一针一线都是绣娘的手笔,和禧嫔有什么关系?要论方便省事,何必在御花园找素材,那描红纸上全是牡丹的花样,随便照着描几朵就行了。
“你懂什么”,赵梦清伏身在纸上描着牡丹的轮廓,头也不抬,“我把阵仗做足了,才好叫全宫的人都知道我对太后娘娘的孝心。若是藏着掖着,我就算亲手绣了,没人知道,也不顶用。”
姜令宣听罢暗自摇摇头,果然自古还是套路得人心。难怪古人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两人在四角亭了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禧嫔的牡丹越描越歪,活像被太阳晒秧了。
这厢禧嫔尽力挽救她的牡丹图,姜令宣拿了个兰花样式的团扇,坐在边上,翘着腿,优哉游哉地扇着风。
绿叶丛中闪过一片明黄色,忽然听见不远处宫女的行礼问好声,“奴婢参见陛下,问陛下龙体万安。”
姜令宣唰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双手执扇掩于身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清妹妹这是在画什么呢?”
轻盈明快的声音传来,禧嫔才慢悠悠地抬头,瞥了一眼小皇帝,动作不紧不慢地放下笔,向他行了一礼。
姜令宣照模照样伏身,行了一个万福礼,然后站在一边当背景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皇帝。
小皇帝慕容怀珏今年才十七,与姜令宣同岁,因为不知道他的生日,所以不知道谁大一些。其实这也是大家叫他小皇帝的原因——后宫的妃嫔,大多比他大个一两岁,最年长的温嫔,比他大了整整四岁。
小皇帝生了一副好模样,男生女相。面色若春晓之花,白中带粉,他有一双温润的杏眼,睁大时像没有攻击力的小兽,惹人怜爱。唇不描而红,像三春的樱桃一般。
这种长相在南馆里很吃香,若是个侯门庶幼子弟,于婚嫁之事上也讨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的欢心。
可偏偏他是个皇帝,没有威仪,镇不住满朝文武大臣,也压不住这后宫的宦官。
小皇帝生性有些活泼,他移步到禧嫔旁边,神情疑惑了片刻,又转笑颜,“啊,你这画的是牡丹,牡丹带雨,确是清丽。‘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这意象好!”
姜令宣站在一旁,笑容僵在脸上。那么多咏牡丹的名句他不念,偏偏念了这一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句出自元稹的《莺莺诗》,是首小黄诗。
这是可以说的吗?她偷偷瞥了一眼小皇帝的神情,一时拿不准他是故意开黄腔,还是不知道这句的出处。
禧嫔似乎有些不耐烦,“什么牡丹带雨,臣妾这画的是国色天香,花团锦簇!”
“牡丹带雨也不影响她国色天香,难道牡丹淋了雨就不是牡丹了吗?”小皇帝回驳道。
姜令宣不置可否,站在一边默默当背景。
禧嫔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小皇帝,“陛下怎么这会儿有心情来御花园逛,不在御书房看书?”
小皇帝原本开怀的笑脸收敛了,有些生气的前兆,“看书!看书!看得人头都大了,出来走走都不行吗?”
知他此时意气上了头,有些不乐,禧嫔便不再开口,以免扫他兴致,惹恼了他。
小皇帝本想和两位漂亮的姐姐妹妹玩闹一会儿,这一时言语失度,倒叫各自讪讪的。见她们不理他,他侧身拂袖,闷闷不乐,“你们自己画吧,朕去其他地方走走,再回御书房。”
姜令宣忙随禧嫔行礼送他,“臣妾恭送陛下”。
姜令宣保持着伏身的姿势,余光扫到皇帝已经走出去几步,正要起身,小皇帝忽然回头折返,径直向她走来。
禧嫔正要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就见小皇帝伸手拽住姜令宣腰间的玉佩,神情凝重。她以为是有什么不妥,忙围上来,小皇帝却侧身,用左手遮掩住玉佩,防备地看着她。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一惊一乍。禧嫔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头看自己的牡丹图了。
姜令宣被他这举动吓得大气不喘一口,如木头一般定在原地。
她正面对着小皇帝,将他的神情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小皇帝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再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很奇怪,热泪盈眶,看她的眼神像看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姜令宣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离开御花园的,只记得小皇帝欲说还休,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招惹得周围的宫人都偷偷打量这边。
待小皇帝走后,禧嫔才围了过来,“他怎么了,刚刚藏着什么东西不让我看?”
姜令宣把玉佩展示给禧嫔看,禧嫔皱着眉头,语气轻蔑,“别是又犯痴了,就一块玉佩,倒叫他宝贝成什么样,还不给我看”。
看姜令宣神色担忧,又劝慰她,“你别怕,他这样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头次见我时,我衣服扣子散了一个,他非叫他身边宫女替我缝补好。他这人就这样,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就一个好处,和他这些姐姐妹妹要好,不摆皇帝架子。”
待到回碧霞宫,姜令宣还把这事记挂在心里,她怀疑这玉佩有问题,回去便叫如意收起来,用绢布裹好,藏到衣箱中。
傍晚前,晚膳还没送来,内务府敬事房的人来传话。
“恭喜选侍,贺喜选侍,陛下今日翻了您的牌子,还请选侍收拾一下,准备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