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段德妃失权,禧嫔掌权后,宫里渐渐气了风闻,说四月底太后要大晋六宫,禧嫔即将晋位为禧妃。
借着赵梦清的势,姜令宣也从内侍省得到了较为准确的消息:这次的名单上也有她,从八品选侍晋为七品宝林。
“这算是比较快的了,要真熬资历,得一年半载有机会晋一级。选侍入宫两月不到就晋一级,已经很快了。”内侍省的公公如是说。
等到了当天下午她去永庆宫,禧嫔一脸神秘,向她笑道:“今早我去萱宁宫回话,向太后求了恩典,给你抬了一级,等到端午节后大封六宫,你就是婕妤了。”
说着她对着姜令宣眨眨眼道:“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确是惊喜,姜令宣有些意外,换上喜庆的笑脸,诚挚地感谢道:“大恩不言谢,我既承了姐姐的情,无以为报,日后姐姐有要用我的地方,只管说。”
禧嫔很是受用,又笑道:“我这可是替你算好了的,若是宝林,按宫规配置,还是两个宫女,位份太低也不好迁宫。等你做了婕妤,配置上再添三个太监两个宫女,人手就多了,到时候我再找内侍省给你下调令,你就可以搬来和我一同住了。”
姜令宣笑笑不说话,眉眼弯弯,看不清眼底。赵梦清还以为她喜不自胜,开心到说不出话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禧嫔一上任就开始着手出理内务府人员混乱问题,连着开了五天的会,对着内侍省给的名册一个个叫去谈话,姜令宣住得远,疲于起早贪黑,又见禧嫔怡然自乐于叫人单独训话,就没有去打扰,不过每日闲暇时去尚宫六局转转。
这日她去尚服局检查端午节庆礼服进度后,像往常一样沿着西六宫与内侍省的夹道往尚服局方向走,路过一处十字路口时,忽听见哭声。
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揪着小太监的耳朵,扯着他往一处冷僻宫殿走。那小太监身形单弱,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你个小兔崽子,还有脸哭了,你给我过来!还哭!还哭!你说说这是你这个月打的第几个盏了?金山银山都不够你嚯嚯的,你还喘上劲儿了,你再给我瞪一眼!再瞪!”
接着传来两声清脆的巴掌声,“谁还没个脾气了,就你能一些,咱家就没脾气?!”
姜令宣站在门外,驻足望了一眼,那年纪大些的太监把小太监拉到角落了,照着头和脸就是两巴掌,他是反手打的,下手不重,只是声音打得响。
还没等姜令宣出言制止,屋里走出几个年岁更大些的太监。
“干什么呢?打人也没得这个打法的,要打,拉屋里堵上嘴再打,在长街边上,是生怕贵人路过听不见么?”一个太监语气很冲。
另一个太监问道:“这小子犯了什么错?”
“回路公公,他月初打了一个祭红圆肚细口瓶,前儿才打了一个乌金兔毫建盏”,说着太监长叹一口气,苦笑道:“今儿个又打了一个豆青色的裂纹釉主人杯,若是平时也就骂两句过了,偏这几天太后娘娘满宫里查库房,就怕我这一张嘴说不清,就被抓进去了。”
“哦哟…那是该打,打了才长记性,在宫里当差是把脑袋别裤子上做事,要都跟他这样似的,早被打杀抬出去了。”
又一位太监瞧着这小太监眼熟,“我方才就看他眼熟,这一会儿想起来,这不是内务府御马监木大公公的干儿子么?他没亲自带着么?怎么放在你们尚膳监这儿?”
那先前打人的太监一听,气势就弱了,点头哈腰道:“我还不知道他这来历,他是年初才调来我们这边的,真的多有得罪。”
有人哈哈笑着,“木大公公也老了,没几年活头了,你还怕他!他是个没脾气的老马,爱耕地的黄牛,谁都能骑。”
那打人的太监又道:“他毕竟是犯了错,该罚,就算是木大公公来了,该罚的也还是要罚。我不打他,自让他在这墙角站着,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进去做事。”
“诶!你这样不管用的”,有人幸灾乐祸,从屋里拿出来个木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实木疙瘩和压手的木制捣药研钵,“让他伸直了胳膊,端着这个,练一练,手有力气了,拿东西才稳,才不会打了瓷器。”
于是几人让那小太监面向墙壁站着,伸直手臂平托着托盘,又说说笑笑地往后殿去了。
那打人的太监想说几句好话,又看小太监眼里含泪,倔着不肯低头,叹一口气,也进屋不管了。
姜令宣看着小太监单薄的身影和端着托盘微微颤抖的双臂,心里沉甸甸的。
她闭上双眼,轻吐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转身往尚服局走去。
从尚服局回来,再路过这条宫道,小太监已经不在原地了,姜令宣站在原先的路口往里探了两眼,没有看见小太监的身影,想来是已经回房了。
回去时姜令宣抄了近道,正往中六宫走着,远远地瞧见一个老太监贴着墙边,拄着拐走来,伛偻颔首,颤颤巍巍。
他察觉到有人看他,抬头望了一眼,许是姜令宣衣着太素净,又与如意撞色,两人并肩而行,那老太监老眼昏花看不清,以为她俩是宫女,点头行了个好,就继续自顾自走着。
姜令宣怜老惜弱,又不喜规矩束缚,也就没为难他,亦向他点了点头,回了个礼。
忽见小太监一窝蜂从街角窜出,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嘻笑打闹,如入无人之境,似无头苍蝇般乱跑乱窜。
姜令宣见此状哑然,果如她们所说,这后宫长久不治,不止内务府乱了套,各处都乱了章程。
忽见一个小太监顽劣,冲上前对着那老太监的拐棍踢了一脚,那老太监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坐在地上,幸得老太监贴墙走的,扶了墙一把,才站住脚。
如意见此状就要上去呵斥小太监们,姜令宣忙一把拉住她,继续冷眼旁观。
那踢拐棍的小太监对着老太监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窜走了。后头又跑上来两个,一个抢了拐棍,一个嬉皮笑脸骂了一声“老瘸子”,两人又争抢着拐棍跑远了。
姜令宣皱着眉头看完全程,待那些小太监们跑远了,才带着如意上前搀扶了一把。
老太监这才看清眼前人的衣饰,忙低头欲行礼:“是俪妃娘娘啊,问娘娘安,老奴老眼昏花,没认出来,还望娘娘赎罪。”
姜令宣猜他是老得有些糊涂了,把自己错认成别人。
这老太监虽老迈,却不轻,姜令宣和如意左右开弓,才勉强扶他站住。正在她俩扶人之际,只听得有人喊了一声“阿木”,就见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帮忙搀扶。
姜令宣定晴一看,这小太监正是方才她去尚服局时被打被罚的那个孩子。
老太监听见声音,反应了好久,才迟缓地抬头,“是小五子啊”。
“阿木你怎么来这边了,你自己走来的吗?这么远的路…”
老太监混浊的眼里泛出慈爱的光芒,“我听说你受欺负了,挨了好几巴掌,又在烈日里头罚站挨晒,就来看看你。”
老太监说着从身后掏出一个手绢,打开后里面是几颗带霜的糖莲子,天气热了,又叫老太监捂了这么久,软化成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这场面叫姜令宣不忍直视,鼻头一酸,突然有些想哭。往日在南梁时,姜太后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糖果、糕点,新鲜的荔枝葡萄什么的,大多舍不得吃,都留给了她,有时候都放坏了,还舍不得吃。
亲长的爱很简单,她们喜欢把她们认为好的东西偷偷留下来,留给自己疼爱的孩子们。
小太监先前被欺负时倔头倔脑没有掉几滴眼泪,这会儿又红了眼眶。
老太监眼神不好,看不见这些,他叹了一口气,忽然拉住姜令宣的手,“俪妃娘娘,老奴斗胆求您一个恩典。小五子是个命苦的孩子,都十五岁了还跟个瘦猴一样,老奴自知没有几年活头了,护不了他多久,求娘娘收了他,不需多大职位,做个院儿里的扫洒太监,有条命活就行。”
他认错了人,叫姜令宣不好应承。倒不是她不肯,主要是因为她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选侍,没得自己的宫殿,名额下只有两个宫女的份额,她就是想收,也没地方安置他,更没办法去内侍省上名册。
她于心不忍,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安抚着老太监,“我这会儿人手周转不开,等端午节后,好调度了,我就把他要来”。
哪怕要求禧嫔帮忙走后门,还要去内侍省花钱打点人,她都忍了。
陪小五子送老太监到街口,姜令宣便不好再往里走了,目送他们远去后,她才带着如意慢悠悠地往回走。
空荡荡的宫道上只有主仆二人。
“如意,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傻?”姜令宣心情有些低迷。
如意有些意外,“怎么会?姑娘一点都不傻,在我心里,姑娘是天底下最最聪明、最最好的人。”
“可我总是会心软,然后稀里糊涂地答应别人一些我可能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如意的目光坚定而温柔,看向姜令宣,“可是你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帮助别人了,就像当年决定救我一样。”
再回忆那段痛苦的过往,如意的心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
“那时我跪在皇后娘娘的轿撵前,心都冷了,我在想,要是没人肯救我和吉祥,那我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去见爹娘,至少我们一家还能在地下团聚。我已生死意,是你把我拉回人间,是你向皇后求情,彻查关押了那个欺辱我的太监,也是你思虑周全,想到我们会被报复,把我和吉祥调到太后娘娘的宫里。”
如意抬头,望着广袤无际的天空,“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贵女们不一样,在你的眼里,我不是奴婢,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自那日以后,我就决计不再轻生了,不止为了吉祥,更是为了你,因为你值得,值得我托付陪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