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初夏时光，风里已经没有春天的和煦，也没到盛夏的炎热。
姜令宣近来和禧嫔打得火热，禧嫔总是很黏她，不是对朋友那种事事要她陪着，反像是对母亲对姐姐的依赖，需要她帮忙出谋划策。
她好不容易趁着这会儿清闲，来隔壁寻冯烟霜，只见外间无人，小书案上一沓稿纸用镇纸斜压着，一阵风吹来，书页翻起，一两张飘落在地上。
姜令宣弯腰去捡，无意瞟了两眼，每张纸上各用簪花小楷誊写了诗，一张上面写着：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另一张上面写着：
绿树何稠叠，红芳半寂寥。
清风无限意，只是送春韶。
正巧冯烟霜从屋里走出来，姜令宣便把两张笺纸递还给她，笑问道：“这前一首我知道，司马相公的《客中初夏》，这后一首是哪里的孤作，我怎么没见过。”
冯烟霜怪不好意思的，接过后掩在怀里道：“我自己闲来的随笔，叫你见笑了。”
正此时，屋外响起一声惊雷，两人忙走到窗边，就见漫天乌云压了下来，一道闪电划过。几息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窗外，绚雾双手捂着脑袋从大门外跑急吼吼地跑进来，冯烟霜见此忙进屋里给她拿了条干净的巾子。
“这雨下得真应景，方才宋公公还在说‘风雨欲来’，这一忽儿雨就落下了”，绚雾一边进屋一边絮絮叨叨，抖落身上的雨，一抬头才看见姜令宣，“姜选侍也在，我们宝林呢？哦，在屋里啊。”
绚雾说着从自己主子手里接过白巾子，擦脸上的雨，又道：“今儿可出大事了，内务府库房丢了件大宝贝，说是当年川陕总督献给太武皇帝的生辰贺礼，一盏双龙琉璃镶金翡翠玉杯。这一查查出丢了不少东西，太后娘娘今天午饭都没吃，在萱宁宫里叫人回了一中午的话，才问出点苗头，说是倒卖到宫外去了，又下令叫锦衣卫和金吾卫去追回。”
冯烟霜起身给绚雾倒了一杯暖茶，又顺便给姜令宣倒了一杯，“别是和去年那伙儿贼人有关系吧，看来舅舅又有的忙了。”
姜令宣听此言，忙问道：“我还不知道，你舅舅在哪里高就？”
“五城兵马司。也不知道这皇城里设置这么多司啊卫的有什么用，明面上划分好了辖区，说着各管各的，可每次查案都全发动起来，甚至有时候还带上五军营和神机营。”冯烟霜道。
姜令宣望着屋外倾盆的大雨，出神道：“兴许是太后娘娘害怕有人隐瞒不报吧”。
到了下午，雨稍小了些，禧嫔又着人来请，说尚宫局的第二套夏衣制好了，约她一起去拿。
姜令宣沉思，往日里做好的衣服都是内务府安排分发的，今日居然要她们自己去拿，看来内务府倒卖一事闹得有些大了，人手都调不开。
她应承了禧嫔的邀约，又去问了冯烟霜的新衣样式大小，顺便替她拿回来，待到申时四刻，她才慢悠悠地拿了两把伞带着如意出门。
雨势较午后那会儿缓和了不少，一阵清风吹过，雨斜飞如针，晕湿了半边臂膀。远处“轰隆隆”的雷声又响起，姜令宣与如意互相搀扶着，小心踩过宫道上光滑的石板，向西南方向走去。
内务府、内侍省、尚宫局以三角之势盘旋在长明宫的西南角，内侍省类比前朝吏部，掌管女官和宦官的人员调动，负责人口、职位的记录以及对其他两个部门的监管。内务府负责物资的集中管控和调动分配以及妃嫔、宫人的惩罚。
辛迟站在连理柏下，任由雨水打在他脸上身上，浸湿深蓝色的飞鱼服，在他的身后，带刀锦衣卫和慎刑司的人来来往往，对着册子核实库房里的物品。
有下属撑伞走上前，欲给辛迟遮雨。辛迟手背一扬，示意他退下，接着抬步往内侍省走去。
内侍省正门的斜对面是尚服局，来取衣物的宫女陆续走出，胆小者低头不语，步履匆匆，不敢停留，胆大者趁着路过的功夫抬头瞥一眼内侍省里面，待走远后叽叽喳喳地和结伴好友分享她听说的消息。
“听说早在文昭妃管事那会儿就丢了，这一下子说要查，怕还要牵涉不少人呢。”
“你可算了吧，要是真和文昭妃有关，德妃娘娘至于这么慌张吗？依我看，是在德妃管理六宫之后丢的，所以她才害怕，怕被太后娘娘收回凤印。”
辛迟站在内侍省大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宫女们，听着这些没根没据的谣言，皱起眉头。
突然，落在他脸上的雨滴似乎消失，他以为是雨停了，抬头看天，却看见浅青色的伞沿。
他蓦然回头，与此同时，女子清灵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雨好像快要停了”。
见辛迟回头，她敛首一笑，梨涡微陷，“辛迟大人没有带伞吗？虽说是初夏，淋了雨也是很容易生病的。”
辛迟能感觉到她吐字的气息打在他背上，他往伞外走了几步，想要拉开距离。
谁知这女子笑容如春风，把伞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拿着，在伞递过来的同时，她身后的宫女又另撑开了一把天蓝色的油纸伞。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伞，退后了两步，正面对着她。他对她有点印象，上次在西六宫，他记得她们叫她“姜选侍”。
于是辛迟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又碍于外臣与宫妃的身份，保持沉默不语。
清灵温煦的声音再次传来，“阿伏干世子这几日还好吗？我上回看公主都哭了，小儿女别离倒有几分难舍难分。”
辛迟不知该作何反应，冷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有锦衣卫见辛迟站在门前，走上前禀告：“四库已经查了一半，现点出来少了十三件物品，有…”他抬头，才发现上司背后还站了一个人，忙停下嘴，他感觉辛迟大人冷冷的目光扫下，忙抱拳躬腰低下头。
辛迟正犹豫着要怎么赶人，若是别人，他冷脸扫一眼，人就自己退下了，偏这姜选侍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周身一股温婉和蔼的气息，倒叫他不好凶人家。
姜选侍似乎是察觉到他们有公事要说，笑道：“想来尚服局的衣服快熨好了，我们就不打扰大人办案了。”说罢转身离开。
人走出五六步，辛迟才反应过来，喊住她，“姜选侍，你的伞！”
她停住脚步，侧脸回头，唇角上扬，微微一笑，“一把伞而已，赠与大人了。”
辛迟看着她修长白细的后颈，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警觉，眼中涌现出浓厚的防备。
一旁的锦衣卫惊艳于眼前女子的风情和美貌，不自觉中站直了身体，甚至探着脖子依依不舍地望着，“当皇帝可真幸福啊，后宫佳丽三千。如此绝色美人，才只是一个选侍，那贵妃该是什么模样…”
辛迟目光凌冽，侧首看了他一眼，吓得他惊悚回魂，忙弯腰低下头。
尚服局内，禧嫔取好新制的夏衣，看向姜令宣，发现她换了一把伞，“你刚刚打的不是那把雨过天青色的伞，怎么又换了这把？”
姜令宣正收敛着衣袖，浅笑道：“刚刚路过内侍省门口，看见有人淋雨，就把伞送给他了。”
禧嫔表情古怪，“你还是真是心善哈，我瞧你那伞制作工艺不菲，伞面还点了金箔，居然就大方送人了，你还真舍得。”
“有什么不舍得的，赵姐姐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送你一把呀。”姜令宣眉眼里都是笑意。
赵梦清的后背忽然冒起一股冷气儿，她回头望了望，窗户没关，雨都斜着飘进来，她被这冷风冻得打了一哆嗦，“不用了，我不喜欢夺人所好。走吧，我瞧这雨又要大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倒卖案查出来宫里不少硕鼠，他们竟组织了一条偷窃、转运、倒卖的黑线，将库房中不少珍品贡品倒卖出去。也不知道抓了多少女官太监，大家只知道打头的一个，内务府副总管，最后被判了革职秋后问斩。
这一查，查得满宫风雨，人心惶惶，各处当差的人都提起来十二的精神。
到了四月十二，太后的懿旨颁发下来，段德妃管理不力，撤去代理六宫之权，收回凤印。
太后忙于朝政，分身乏术，抽不出精力管后宫，就欲交付皇后掌管，皇后还那句应付的话，病了，病得起不了身，只能卧床。太后派人三请四请，大有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势头，最后皇后还是婉拒了，引荐了她的表妹禧嫔。
直到听见这些风闻，姜令宣才知道禧嫔赵梦清是皇后的表妹。
“姨表亲，我娘和她娘是正儿八经的亲姐妹，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后来我姨妈嫁到夏家去了，做的是冢妇，我娘因为一些原因拖到二十未嫁，后来历经千难万苦才嫁到赵家，和我爹在一起。外头人喊我姨妈都是叫大胡氏夫人，喊我娘小胡氏夫人。”赵梦清一边带护甲一边向姜令宣介绍她家的姻亲关系。
姜令宣忽然想起当初花朝会上那个“小国舅”夏孝仪，便又问赵梦清。
“你是说孝哥儿啊，他是我姨妈的老来子，宠得不像样子了。不过他家里也养的起他，他就算是当一辈子纨绔，靠着他两个哥哥和当皇后的姐姐，也够富贵无忧。以前没出阁的时候，我娘老说我就是个翻版的孝哥儿，亏得我是个女孩儿，不然也得逗猫遛狗，天天在外面儿吃喝嫖赌。对了，你家什么情况，有几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这话把姜令宣问住了，她略想了一想，怪不好意思，“我家好多哥哥姐姐呢，数数就有九个。”
“九个？这么多？”赵梦清满脸惊讶，“庶出的你也算上了？”
姜令宣浅笑，“我家没有庶出的，可能这么一说你觉得多，其实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赵梦清原先悠哉地半躺着，一下子就坐直了，看姜令宣的目光充满了好奇，“老人总说双生胎心意想通，你和你弟弟是不是打小就心有灵犀？”
“唔…”姜令宣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往后仰了仰，“还好吧，就和正常弟弟没什么两样。”
她正准备找个话题岔开，赵梦清自己思绪飘远了，忽而又道：“表姐向太后娘娘推荐了我，这是我没想到的，这后宫这么大，可叫我怎么管呐！你替我分担一些吧”，说着侧身伸手从桌子上夹来一本小册子，“让我来看看…内侍省都是太后的人，用不着我们去管，内务府自有流程，每天要起早派事，还要发牌子，那些都是老油子，你镇不住，帮不上什么忙。”
她将书册一合，“你就替我看着管尚宫六局吧，她们自有章程，无须太多干预，你盯着些，闲着无事儿就去走走转转，别让她们偷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