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婕妤骂完人,还要翻个白眼,嘴里念念有词。
“穷酸的商户女!”
眼瞧着薛婕妤说话似喷粪,越说越难听,燕琳也站不住了,她从里面挤出来,拉着薛婕妤的衣袖道:“薛姐姐,你少说几句吧。”
谁知薛婕妤看见燕琳走出来,更是嚣张,拉着燕琳的手往前送:“你来的正好!你也说几句啊!我们俩一起进来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这个小宫女就凭白污我们清白,说是我们打碎了她家主子的东西!”
燕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嘴张张合合,最终还是闭上了。
见她不说话,薛婕妤又闹起来了,“真是见鬼!我长这么大头回遇见这样的事情,我一个主子,反叫丫鬟们嫁祸污蔑了,成何体统!把芳嫔姐姐叫来,她做事最是公道,肯定能还我们一个清白!”
屋里的吵闹声渐渐吸引了外面的人,坐在席上的妃嫔也三三两两起身围了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多大点儿的事,至于这样吵吵闹闹吗?还专挑在人家生日宴上吵!”
燕琳听了这话,像是受到启示,忙拽住薛婕妤的胳膊,“薛姐姐,算了吧,咱看着芳嫔姐姐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说着她侧目看了一言不发的姜令宣一眼,又瞥了一眼如意,低下头道:“就当…咱…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她这一回,就…就罚她半个月的月钱,让这事过去了吧,咱们不计较了。”
每说一句,燕琳便觉得嗓子干哑,渐渐地没了底气。
薛婕妤一手挥开燕琳,端的是行得正做得直的架势,“凭什么就这样过去了,叫别人听了还以为是我的错,我赖给她一个小宫女!”
她看了一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禧嫔都凑过来了,又怕事情闹太大,便放软了一点语气,“不过,要我不计较也行,她老老实实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然后认错,说‘我错了,是我嫁祸薛婕妤,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我就饶了她这一回。”
燕琳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面露难色,她看看如意,又看看把脸摆一边、死不认错的薛婕妤,咬着嘴唇低下头,劝导的话说不出口。
姜令宣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安慰,本来准备咬咬牙忍了,这一听自然不肯。她视如意白草为半个亲人,怎么能忍受有人这样污蔑她们,这更是在羞辱她,于是转过身道:“要想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不如把那几个看守在外面的小丫鬟叫过来,各自说了证词,慢慢对,总能揪出来是谁摔碎了瓮盖子。”
“那你去找啊!”薛婕妤嗤笑一声,看都不看姜令宣一眼,似乎是认准了芳嫔宫里的人会向着她,“到了那时候,再要给我下跪道歉,我可就不依了!”
说着她怒目圆凳,修长的染了丹蔻的手指指着如意和白草。
“要是对不出来个一二三四,说明了是她俩联合起来嫁祸我,我就找慎刑司来处理这案子!!”
禧嫔在外边听着,悠悠地说着风凉话:“噢哟,薛妹妹好大口气,好似慎刑司是你家开的一样,没得太后娘娘的懿旨,你真使唤得动那些老太监吗?”
一祭出“太后娘娘”,薛婕妤瞬间气焰落下去了,她似乎是才想起来姜令宣是太后召进宫的,“我可没说要找慎刑司,是她们不肯认错,我才这样说,吓唬吓唬她们。”
这一招祸水东引,便又有人来劝姜令宣忍忍就过了,不过是两个奴婢,别把事情闹大。
姜令宣快要咬碎一口银牙,她压着心里的无名火,怒极反笑道:“这怎么能行,她一个婢子敢污蔑主子,像什么话?必须彻查!好还薛婕妤和燕婕妤一个清白,也当是给我清理门户了!”
姜令宣这态度是宁愿刚到死也不低头,倒叫燕琳慌了,有些害怕,甚至失态。
正此时,今日的寿星芳嫔听闻了消息终于赶来,一进来就怒道:“你们这般挣着抢着在我的生辰宴上闹事,可有把我放在眼里?!”
瞧着薛燕二人低下头,又暗叹一口气,放轻了语气,对二人教育道:“拿着我的生日礼物耍脾气,东西是我的,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们一个二个吵成这样,是我打的,全当是我打的好了!”
说着往前走两步,抬手把那剩下的瓮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见白如玉器的并蒂牡丹青花瓷瓮瞬间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
这一举动吓到薛燕二人,吓得她们呆如木鸡,不敢说话。
见姜令宣的一番心意被如此糟践,如意红了眼,喃喃道:“这可是选侍特意……”
话没说完被芳嫔剜了一眼,芳嫔又瞪了薛燕二人,这才收敛了怒容,微微愧疚地向姜令宣道:“既然是妹妹送给我的礼物,自然是任我处置了,妹妹莫在生气了,全当是我一个不小心把它打了,要怪妹妹就怪我吧,不怨两位婕妤妹妹,也不怨你身边的宫女。”
姜令宣如坠冰窖,觉得自己浑身冰冷,看着地上的碎瓷,强扯出一个笑,“可这多好的瓷器……”
芳嫔叹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就当为我和妹妹挡灾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姜令宣还能说什么,芳嫔见她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忙叫来宫人处理地上的碎片,又对着众人道:“事儿翻过篇,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快把姜选侍请到我那一桌去,等会儿我给她敬个酒赔个不是,也把薛婕妤、燕婕妤请回去,落座休息一会儿。各位!菜要上了,外头请的师傅,好手艺,你们都尝尝!”
姜令宣心里的无名火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油,先是微弱了些,之后反而烧得更旺了。她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根本没有人在意。最后还是如意扶着她,她才强撑住走了出去。
她压住拂袖而去的冲动,逼着自己把大度宽容的笑刻在脸上,一路和各位妃嫔打招呼,又落座继续和人寒暄。
等芳嫔来给她敬酒,大家虚扶芳嫔起身,以言语半劝半威压姜令宣原谅芳嫔,姜令宣藏在袖下的手早已握紧成拳,指甲陷在肉里面,挖出三道红痕,钻心的疼。
只有疼,才能叫她记住今日的耻辱,叫她记住位居人下,看人脸色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待到送这些客离去后,芳嫔留下薛婕妤单独教训,她这个远房表妹实在不会说话做人,迟早有一天会闯下大祸。
“你也是不会做事,你要罚她身边大丫头,不就是打她的脸吗?只消说是看守的小丫头没看好,不小心打碎了,不关她们的事,你自寻个台阶下,不就得了。反正那小丫头是我的人,我说两句场面话,随便罚一罚就圆过去了,大家和和美美的,哪儿至于到这个地步,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薛婕妤嗫喏着嘴说不出话,也觉得自己白天有些钻牛角尖。
说着芳嫔皱眉,“那个姜选侍也是个不懂事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老老实实认了,大家会拿她怎么样?最狠也不过打她宫女两板子,又不会打她,非要死护着。果然商户出身的就是上不得台面,主不像主,仆不像仆的,要不是看着太后和燕婕妤的份儿上,我也懒得搭理她。”
且说姜令宣回到碧霞宫,她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再忍不住眼泪,闷着头哭了一会儿。
如意带着白草悄悄走了进来,如意自年幼见惯了世态炎凉,心情早已平复,可白草自年幼卖身为奴,在姜府遇到的都是温柔和煦之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哭得双眼红肿,还想着要来安慰姜令宣。
“四姑娘,是我的错,害你被人这样轻贱”,白草自觉走上前,“姑娘,你别哭了,要怨就怨我吧,是我没看好东西。”
这一阵情绪过去了,姜令宣只觉疲惫,她看白草眼周的红痕,无力道:“不怪你,错不在你。说到底是我不中用,要权势没权势,要钱财没钱财,自倚仗着别人给的一点儿薄面,把自己当成个角儿了。”
“姑娘…”如意见她这样颓废,担忧地走上前,想要扶她。
姜令宣摆摆手,将自己蜷成一团,坐在床沿下,“是我自己走不出昔日的荣光,以前在临安时,有姑母和长姊撑腰,全宫上下有谁敢给我脸色看,就是魏太后和丹阳太后,见了我也是笑脸,我还真当自己是朵人见人爱的花儿了。”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长叹一口,两行清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床边,“我自以为有几分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芳嫔只怕也烦我烦得紧,嫌我是个甩不开的跟屁虫,老想着巴结她的商户女。旁的看开也就算了,我只是心疼那三百两…”
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上前搂着她,把肩膀借给姜令宣,试图替她分担一点伤心难过。
一片静寂中,忽然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如意给了白草一个眼神,白草连忙出去开门,只见冯烟霜带着绚雾站在门外,后面还畏畏缩缩藏了两个身影。
白草忙向屋里喊了一声,“冯宝林来了!”
屋里如意听了,忙替姜令宣擦去眼泪,又扶她起来出门迎客。
还没等屋里的人出来,冯烟霜对内喊道:“你不必出来,我进去就行。”说着抬步进来,回头看一眼身后人没跟上,她又出去,把人拽了进来。
白草这才看清冯宝林带来的人,正是低头红着脸的燕琳燕婕妤。
不用冯烟霜吩咐,绚雾就自己把门带上,冯烟霜一路拽着燕琳往里屋走,吓得白草赶在后面要拦。
“宝林!使不得!使不得!”她以为冯宝林要为自家主子出气,把燕婕妤拉过来打一顿。
谁知冯烟霜进了屋后把燕琳往前轻轻一推,见她还低着头不说话,又道:“方才我们怎么说的,要是真的好姐妹,就一五一十交待了,她知你不是故意的,自不会怨怪你。若非要藏着掖着,闹生分了,那就当我看走眼,你现在就走吧。”
冯烟霜说着就又要推她出去,燕琳这才有了点反应,摇着头不肯走。
许是冯烟霜的话起了作用,她哭着扑跪到姜令宣怀里,吓得姜令宣连忙拉她起来。
“令宣姐姐,我求你原谅我,不要讨厌我。”燕琳眼泪鼻涕淌一脸,“是我撒了谎,那个盖子是我和薛婕妤打的。她拉着我说一起去看看芳嫔姐姐收了什么好礼物,我们就屏退宫女去了耳房,我瞧见那盒子上放了张纸,写的你的名字,就想看看你送给芳嫔什么宝贝。我看盒子封住了,就想打住,薛姐姐说没事,我们才打开看了一眼,我觉得那瓮好看,就拿了盖子摸了两下,薛姐姐也想摸,她抢了一下,我没拿稳,就摔了…”
她这样全盘托出,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又摆出一副姜令宣不原谅她,她就长跪不起的架势,倒叫姜令宣不知该作何反应。
冯烟霜既然带她过来道歉,也不准备坐视不管,在一旁正色道:“我当时不在场,但听她们转述,也听了个大概。真相如何她们不在乎,可真相就是真相,你我无愧于心,自知如意和白草的清白最重要。至于她,古人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破镜即使能重圆,也不再是之前的模样。你原谅她也好,不原谅她也罢,都由你自己决定,不必为着我的面子情,强逼自己接受这道歉。我带她来,不为别的,只为把话说明白,省得你自责难受。”
冯烟霜又向燕琳道:“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既然是真心,就拿出对待真心的态度来,莫叫亲近的人寒了心!”
燕琳听了用袖子擦擦眼泪,点头如小鸡琢米。
看着她这样,姜令宣叹了一口气,她们毕竟是从进宫时就一路陪伴扶持过来的,她也知道燕琳的性格就是那样跳脱,容易惹事,本性不坏。
这般想着,姜令宣扶她起身,“我本就不怪你什么,你也用不着和我道这些歉。你真该说对不起的,是如意和白草,她俩最是无辜。”
燕琳听了,又向如意和白草鞠躬,如意忙躲开,“婕妤使不得!”又从侧扶她起身。
这一遭“负荆请罪”唱下来,姜令宣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待她回转过来,要谢谢冯烟霜时,才发现她们主仆早就走了。
白草在一边笑道:“冯宝林就猜到姑娘要谢她,早就走了。她说,不必这样客气多礼,往日你帮她,她如今只是举手之劳,说几句话而已,也算有来有往。”
自此一事,姜令宣倒与冯烟霜交了心。往后半月,她与芳嫔渐渐冷了下来,甚少再一起玩耍,关系退化成了点头之交。
自入了四月,就正式到了夏天,暑气一日比一日重,姜令宣也越来越懒得出门,索性就不再出去交际,自关在家里避暑,偶尔找冯烟霜说说话。
可偏偏老天不想让她闲下来,碧霞宫来了不速之客——禧嫔。
姜令宣也不知自己怎么入了这位的法眼,竟能劳动她走这么远来碧霞宫看望。
来者是客,姜令宣自然笑脸相迎,又奉茶摆果,禧嫔笑着进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屋内,眼底闪过一瞬即逝的嫌弃。
禧嫔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惊到了姜令宣:“你要不要搬去永庆宫和我一起住,我两边偏殿都是空的,你想住哪边都可以,我还有小厨房,夏日里可以自己动手做一些奶冻、酸梅汁。”
姜令宣开始自我审查,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叫禧嫔看上她了。
“这怕是不行吧,秋蓉姑姑说宫殿仪制都是内侍省登记造册了的,没有太后娘娘的懿旨和内务府的调令,不能随意挪动。”秋蓉姑姑是姜令宣进宫时训话的礼仪姑姑。
禧嫔满脸“这不是什么难事”的表情,“话虽如此,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既然能夸下这个海口,自然有办法替你摆平。”
姜令宣很想直截了当地问禧嫔,她到底想要什么。但她忍下了这个冲动,笑容带着歉意:“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这宫里头人多口杂,万事纷繁杂扰,禧嫔姐姐就不怕有人在背后捅刀子吗?”
禧嫔欲要打断她,说些什么,姜令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退一万步说,今日姐姐圣眷正隆,是宫中红人,没人敢多嘴,可难保有一日落了下风。世上众人,大多是烈火烹油时锦上添花,一朝落难就落井下石。现下无人说三道四,难保以后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她说这番话未尝没有婉拒禧嫔的亲近甚至逐客的意思,历经与芳嫔交往的半个月,她有些怕了这些高门贵女,当面再怎么热络亲厚,倾盖如故,其实内里看不起她,背后一口一个商户女。
谁知禧嫔不恼,反双眼放光,看姜令宣的眼神就像饿了三天的狼看见肉一般,“我就说你是个值得深交的,旁人哪会管我这些事。你是个好的,我认准你这个朋友了。既然你不愿同我一起住,我也不勉强,到时我来找你玩,或是邀你去我那儿玩,你可不许推辞了。”
说着她就起身辞去,临走前还回头道:“就这么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她这样自来熟,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倒叫姜令宣一头雾水,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