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目前的姜令宣来说,在宫里生活,最痛苦的不是没有亲人陪伴,也不是宫殿太偏远破旧,而是人生存最重要的需求之一———水。
皇城大内里的水是分等级供给的,帝后、太后、太皇太后用的水是京郊玉泉山特供的,每日内务府的运水车会赶在通天门关闭之前出去,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赶回来,在整座皇宫开始苏醒运作之前送到内务府,再分发到皇帝皇后的宫殿。
其余的妃嫔、太监、宫女、女官们,她们吃的水都是井水和储存的雨水。
长明宫里井的数量是一定的,供水本就紧张,再因为一些妃嫔宫人投井自尽,害得封井断水,井水就更难得了。只有一些大宫殿和内务府有,这些大宫殿都是高位妃嫔居住,轮不到姜令宣这等低位嫔御使用,甚至连借用都很难。
她们剩下的唯一选项就是雨水了。
即使是喝雨水,她们的使用方法也比旁人低一等。
宫中有内河,名天水河,依靠宫廷特殊的排水系统收集净化雨水,然后储存起来,住得离河近的妃嫔可以让宫人去挑河中活水。
然而碧霞宫太偏远,最近的到天水河取水的路线,都要走完三整条宫道,这对于姜令宣来说不现实,她不可能带着如意和白草跑那么远去挑水。所以她们只能依靠怡和殿庭院中央那口大缸下雨天积存雨水,偏偏那缸侧面中央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能存的水也很有限,还很容易就臭了。
姜令宣头一回生了争宠之心,不为别的,就为一口干净的水。
在如意第三次从漂着绿苔的大水缸中取来水,又烧出一壶浑浊泛着臭气的热水后,姜令宣去了燕琳的房间求助。
燕琳正喝着新沏的茶,姜令宣闻着那茶香,仿佛看到了希望。
“你是说水啊,这都是去内务府买的,连水桶也是在那里买的。”说着献宝似地拿出一团线给姜令宣看,“还有这个,内务府新上的丝线,你摸摸,顺滑不顺滑!”
姜令宣摸了摸这丝线,看着上面盛泰布庄的印记陷入了沉默。
回过神,姜令宣才想起她来找燕琳的目的,“你这水是什么水?多少钱一斤?”
燕琳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买的是井水,一桶是五两银子,喏,就那么大的木桶,满满一桶。如果要太监们帮忙抬到宫殿,要另外加钱。他们还卖泉水,是五十两一桶,我听说永庆宫的禧嫔用的就是泉水。我问他们泉水能便宜一点吗,我好买一点来煮茶,他们说只有禧嫔那样的大主顾才有折扣,他们供给禧嫔是四十五两一桶,还免费抬到永庆宫。”
姜令宣惊叹,这内务府活脱脱一个集市,又感叹自己昔年在梁宫时惫懒,不理俗务,还自诩聪慧,自认为是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如今才发现她当年的好日子全依赖于姜太后的权势,根本不用操心最简单的生计。
燕琳也是热心肠,她看姜令宣沉思,还以为是找不到地方,就让她的宫女丁香带她们去,“你不用怕他讹你,他是我家老相识了,他瞧见了丁香,自然知道你是我推荐过去的人。”
姜令宣缺水缺得很急,没聊几句就跟着丁香出来,她吩咐如意守好屋子,便带了白草一起去内务府。
到了内务府,丁香又是对暗号,又是奔走,姜令宣才知道水没那么容易能买到。
原来这些买卖是宫中禁止的,内务府只负责采买和分发,不能私营谋利,原先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太监收了宫里人的银子,出宫趁着采买的机会帮忙带些东西回来,后来他们发现没人管,越发精明了,竟开起暗商,倒买倒卖起来。
那卖水的太监也是人精,只口不提买字,只说抬水,把那买水钱说成是赏钱。
订下水后,姜令宣略逛了逛,看了几眼,心中暗惊,这些宫外的胭脂水粉、丝线布匹,一转手到宫中,利润翻了好几个番,简直一本万利。
借着燕琳的人脉,姜令宣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一桶井水,一个铜盆,外加几两灰花炭。
等回到怡和殿,正好遇上冯宝林带着宫女打水,就见她俩提着铜壶不知所措,宫女面露难色道:“姑娘,这水这样脏,咱还要打吗?”
冯宝林一袭浅青色,周身气质冷清,好似一朵世外仙姝,她并未皱眉,神色淡然,向缸里看了一眼,也不矫情,只道:“撇开那浮苔取一壶水,待烧开了,静置一会儿,让脏东西沉下去就好了。”
说着她自嘲似的笑笑,“难怪说‘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古人诚不欺我,往日再怎么挑剔,今日少不得要将就一下了。”
姜令宣有意和冯宝林打个招呼,只见她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昂首挺胸走了。
待人走远了,丁香在一边冷笑道:“拽什么拽?都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自以为是个角儿呢!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倒要看她还能傲几天!”
人还没走远就开始说坏话,姜令宣只觉尴尬,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忙喊如意出来帮忙拿东西。
待丁香回去后,白草自取了一壶水去烧水沏茶,姜令宣便叫如意到卧房去,从衣箱底掏出她那个木制的百宝匣。里面是她带进宫的一些首饰,首饰下面压的是她姐姐姜令宜临走时塞来的银票。
她二人藏在屋里,数了数身上的钱,若是没有旁的开销,大约能熬六七年。
这一合计过,姜令宣心中有些底,她又翻出几个拇指大的玉雕,有葫芦样式的,有兔子样式的,放到如意面前吩咐道:“这些是大件雕剩下的边角料做的,说起来都是好玉,雕功也不俗,就是小了点,原先准备着到燕京后给小辈们当见面礼,竟一直没用,留到现在。这小玉雕用来赠人最合适不过,你拿几个荷包,各装两个,去送给燕宝林她们,就说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礼。”
如意听了点头,忙按她吩咐地做,包好后就出去送东西了,姜令宣便在屋里抱着小木匣继续数银票。
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如意板着个脸回来了,姜令宣一抬头瞧见她不高兴,忙问怎么了。
如意冷着脸道:“有些人也太不识抬举了。我按姑娘你吩咐的去送,燕宝林开开心心地收了,当场就打开了,她很是喜欢,说要用她新买的丝线编了绳子,把那几个做成吊坠戴着。妩采女也收了,回赠了一小把金瓜子”。
说着如意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荷包,对着床铺一倒,金瓜子散开在被面上。
“那然后呢?谁惹得你不高兴?”姜令宣问道。
如意深呼吸几口,压下心里的气,才道:“还能是谁?就只剩冯宝林了!她脾气真怪,一听说我来送见面礼,瞧都不瞧一眼,就坐在屋里头,把人晾在外面,说什么‘我和她无缘无故、素不相识的,收她礼作什么。无功不受禄,快些拿走吧,很用不着!’我好大一个没脸,灰溜溜地被赶出来,我越想越气,你说她有什么好骄傲的,我们给她送东西,她不收就算了,还要刺两句。”
姜令宣听了笑道:“往日里总听她们说不喜欢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瞧瞧,什么叫孤标傲世,什么叫卓尔不群,这才是真清高呢!”
如意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冯宝林就是无礼,“她算什么清高,还不及郑三姑娘!”
姜令宣从容地坐在床边,数着被面上金瓜子的数目,摇头道:“她那才是假清高,天天说着不喜欢阿谀奉承,厌恶那等巧言令色之辈。她哪儿是不喜欢阿谀奉承?她是不喜欢自己做小伏低去恭维别人,等轮到自己了,旁人讨好两句,装模作样夸赞两句,她早乐开花了。真那等孤标傲世、目下无尘之人,行事该如冯宝林这般。这种人实际上少之又少,才华横溢、天资聪颖、真不愿与世同流合污之辈,到南山深处才扒出一个陶渊明!像郑三姑娘这些略有些小诗才的,没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傍身,她拿什么来傲世?不过是自我标榜,沽名钓誉罢了!”
“可冯宝林又有什么可傲的?!”如意不懂自家姑娘怎么还欣赏起冯宝林了,她伸出手探了探姜令宣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姑娘你也没发烧啊,怎么就跟说胡话一样了!”
姜令宣笑着扒开她的手,“什么胡话,不过今日有感而发,话多了些。她若不喜欢我送的东西,咱们不和她来往就是了,你且消消气。”
二月二十五,在姜令宣进宫后的第三天,太后终于要见她们了。
来传话的是竹桑姑姑,姜令宣有意和她套近乎,想塞个红包,又想起进宫时拒绝了她荷包的引路嬷嬷。是她思虑不周,宫里稍体面的宫女都见识不凡,自然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倒不如直来直往讨人喜欢。
燕琳听完旨意,便起身和竹桑姑姑说话,竹桑姑姑难得态度和蔼了几分,可见她们是旧相识了。
“对了,冯宝林在这儿住得可习惯?可嫌太闹了,或是太冷清了?”没和燕琳说几句,眼看着冯烟霜准备回屋,竹桑姑姑忙上前问候。
冯烟霜屈身行了一礼,淡然道:“承蒙太后厚爱,住得还习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闹与不闹又如何,清净自在心中。”
竹桑姑姑似是接不上话,讪笑两声,点头道好。
看竹桑姑姑对她如此看重,原先瞧不上她的宫女们都老实地缩在后面,尤其是燕琳身边的丁香,她的头就没抬起来过,躲在最后面,她今日可是直接出言嘲讽冯烟霜了。
姜令宣在心中苦笑,人果然是阶级动物,拜高踩低都是本性,在哪里都无法幸免。
补充一下北燕后宫妃嫔等级:
皇后(执凤印)
皇贵妃 1位
四妃(贵贤淑德,各1位)
妃(最多4位)
嫔(最多9位)
昭仪(五品,无上限)
婕妤(六品)
宝林(七品)
选侍(八品)
采女(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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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内务府买水初识冯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