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偏殿空等因赋狼顾之相

大燕皇宫名为长明宫,坐北朝南,坐落在皇城中央。

长明宫用宫墙划分了五个区域,东宫为储君御所,西三宫住着太后太妃们,西南角为内侍省和内务府,东南角为尚宫局,正中划分前朝后宫。

姜令宣坐马车至通天门进大内,便停下,换乘小轿,经过侍卫层层询查,拐至西南角一处小宫门。

自入轿后姜令宣便再也看不见外边的光景,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隔着轿壁听得外面有沙沙的脚步声。

大约又行了一刻钟的时间,轿子忽然停了,只听见太监的声音隔着轿帘响起:“到长庚门了,西宫内不许行轿,还请姜姑娘下轿步行。”

说罢就有人压轿替她掀起轿帘,姜令宣忙起身出来,她看着眼前的长庚门,向那太监道:“请问大人,我进去后要怎么走?”

她有些后悔没带点荷包碎银之类的,打点人都没有东西。

那太监的态度还算温和,提醒道:“姑娘不必担心找不到地方,进了长庚门,自会有人会为你引路。”

说着太监带她登记进门,就见有两个宫女在门内等着,那太监把她交给宫女便转头走了。

长庚门其实离太后的萱宁宫很近,步行过一条宫道,再右拐走过一条宫道就到了。

姜令宣还没来及问两位带路的宫女姐姐怎么称呼,就又被交给一位年纪较长的宫女,小宫女们都喊她“竹桑姑姑”。

竹桑姑姑不苟言笑,将姜令宣引至偏殿后,向侍立两边的宫女吩咐“看茶”,便屈膝行礼告退。

宫女的手脚麻利,很快从耳房端来茶,碍于礼数,姜令宣轻撇茶沫品了口,微苦,但确是上等的庐山云雾。

不多时竹桑姑姑自外面进来,向姜令宣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正待客,还请姜姑娘在偏殿稍候。”说罢又步履匆匆地走了。

姜令宣一人独坐在偏殿里,两宫女低头合手站在殿门两侧,像两尊门神一般,只是每隔一柱香的时间会去一个人给姜令宣换茶。

姜令宣在偏殿坐了整整了一个半时辰,茶都上了四轮了,还是没人来传唤她。她几次想起身问宫女姐姐们太后何时见她,但一想到这是宫中,规矩森严,天家威仪,而她只是一介草民,便打消了想法。

直到姜令宣腿都坐麻了,保持一个表情太久到脸两边皮肉都僵了,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她。只听见轻慢的脚步,进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她头发都花白了,内搭深褐色单衣,外罩深绿色福寿纹开襟大袖褂子,笑得很慈祥。

姜令宣以为这便是太后,起身正要跪拜,听到宫女喊她孙姑姑,便站在原地像她屈膝行了一礼,标志的燕宫万福礼。

孙姑姑笑得很和蔼,向姜令宣道:“今年的庐山云雾比往年的成色要好一些,茶汤醇厚,入口生津,回味甘甜,姜姑娘您尝过了,可还合胃口?”

姜令宣轻轻点头,绞尽脑汁想出了些夸赞之词,顺着夸了两句,感谢了太后的盛情招待。

“今晨可忙着哟,毅王妃代王妃都进宫了,妯娌们说了会儿话,代王妃说早春天气忽冷忽热的,倚玉郡主不知道出去玩碰着了什么,起了满脸疹子。毅王妃也不容易,群玉郡主现在还躺在家呢,听说是伤着左腿筋骨了”,孙姑姑的语气像拉家常一般亲切,“诶哟,说起来群玉郡主惊马的时候姑娘你就在旁边,想来是看到了,她那伤得可不轻。”

这话里似是有话,姜令宣谨慎,只回道:“当日我隔得远,看得不真切,想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自然是马虎不得。”

“说的也是,这不,毅王妃心疼得不行,来宫里求医求药,太后娘娘方才才送她回毅王府。”孙姑姑笑道。

姜令宣从善如流:“太后娘娘仁心,自然体谅毅王妃一片爱女之心。”夸赞歌颂太后的仁德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孙姑姑忽得叹了一声,温声道:“太后娘娘一边忙着前朝的事,又要操心后宫这些杂务,累得老身我看了都心疼。原先听说春游会上的事,太后娘娘想了解一下当时情况,怕你受惊魇住了,还说要召太医来给你瞧瞧,偏这会儿内务府有事要禀报,太后娘娘怕这一说得说到晌午去,总不能把你饿在这儿,特派了老身来送姑娘回王府。”

姜令宣微微惶恐,忙低头道:“太后娘娘心系天下子民,我心里敬佩极了,莫说是这区区一两个时辰,便是让我在佛祖前替娘娘祷告一日,斋戒不食,我也愿意。”

早在进宫前姜令宣就打听好了,太后虽身入皇家,信仰从鲜卑族信萨满教,但她私底下信佛,多次上广灵台拜佛,又出私资为佛祖塑金身像。

这个回答孙姑姑很满意,便没再多说什么,不过客套几句,就引路送姜令宣出宫。

孙姑姑才送姜令宣出去,偏殿里宫女正收拾着茶碗,就见竹桑姑姑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吧,太后娘娘叫你们俩去正殿回话。”

这两宫女一个名萌佳,一个名采月,忙互相检查了仪容,一起往正殿。才入殿内,正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荣海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禀完话退下,萌佳和采月见了,把腰压得更低了。

太后似是累了,躺坐在炕上,腰间垫了个半旧不新的福寿安康软枕,保养得依旧细嫩的手端着茶碗,轻启茶盖撇去浮沫,又对着茶汤吹了两口气,“姜家姑娘长得标志吗?”

萌佳呆呆回道:“标志”,采月跟着点了点头。

太后轻轻抬眸,又问:“有多标志?”

萌佳思考了一下,答道:“姜姑娘眉眼很好看,她的眼睛灵动得就像会说话一样。”采月又跟着点了点头。

太后忽然笑了,“文昭妃的眼睛也会说话呢,有时候她什么都不用说,就那样委委屈屈地望陛下一眼,陛下就被迷得找不着北了”。

“但姜姑娘和昭妃娘娘又不一样”,采月沉吟着,“看昭妃娘娘的眼睛,奴婢不会害怕。”

这话一出,太后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困惑和好奇,“这话什么意思。”

采月道:“当姜姑娘脸上没有笑,直接抬头看奴婢的时候,奴婢会害怕,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就像…”她一时语凝,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像一头狼!”萌佳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孙姑姑带她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奴婢一眼,那时奴婢就觉得她很像一头狼。”

越说越离奇起来,太后满脸兴味,坐直了腰,身子微微前倾,“你见过狼?”

“没见过”,萌佳摇了摇头,“但是奴婢见过太后娘娘您挂在后殿的那副《太武皇帝猎狼图》,奴婢之前负责打扫后殿,每天都要清扫落尘,日日对着那副画,里面有头狼头顶一撮紫,回头的样子和姜姑娘很像。”

那副《太武皇帝猎狼图》梅太后有印象,那是当年太武皇帝出兵东胡,在长白山山下猎狼,随行的画师记录了那一幕。

太武皇帝骑马挽弓追得群狼四散而逃,里面的狼大多是背对太武皇帝的,只有四五只有正面描绘,其中一只母狼——正是萌佳说的那一只,她的毛发黑中泛紫,煞是好看,在逃窜的众狼中回头,大胆看向太武皇帝,眼眸中没有恨意,没有惧怕。

那副画刚画出的时候,评赏者众多,有人说那是只小狼,没见过猎人,所以不害怕,敢好奇地回头;有人说那是母狼王,不惧不畏,回头挑衅太武皇帝。众说纷纭,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回眸的样子像狼,梅太后忽然想起了司马懿,鹰视狼顾之相,因自嘲道:“鹰视狼顾,难不成她还是个女版司马懿?可惜哀家不是曹孟德,可没什么给她三马食槽。”

竹桑在一旁打圆场,“什么鹰视狼顾,她们两个小宫女能看出什么,不过是瞎说一通罢了。奴婢老家有个人脖子灵活,能转半圈回头,村里头人就说他像狼,想来姜姑娘也是脖子比较灵活,才让她们有这样的错觉。”

不知哪句话戳到梅太后的点,她大笑起来,笑得竹桑和两个宫女不敢大声出气,她笑了一会儿缓过来,向两个宫女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待闲杂人都屏退后,太后才向竹桑道:“昨天晚上我找琛儿探过口风了,他对那姜家女孩儿没别的意思,白让我高兴一场,我还以为他终于从过去走出来了,还以为我能给我地下的姐姐一个交代。”慕容琛,正是洛阳王的大名。

“娘娘换个角度想,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竹桑宽慰道:“若是王爷真有意于她,岂不又和定西王府挂上了关系,那对娘娘的大计来说又不妙了。”

梅太后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他到底是我亲姐姐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肉,也是我唯一的血亲,他要是能成家立业,平安顺遂一生,我劳苦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怕王爷不肯承娘娘的情”,竹桑忧愁起来,指了指东边,“昭妃出事,王爷来求了三回情,非要说他俩没什么,我想娘娘也不相信吧。”

说起文昭妃,梅太后冷哼一声:“就算有什么又怎么样,一个是宫妃,一个是王爷,难道还要扰乱|伦理纲常?!我现在忍着她,不过是忙于前朝抽不出功夫来治她,又懒得和小皇帝打嘴仗,且让她蹦哒一段时间。这后宫里花开花落,总有她失意的那一天,到时候她就老实了。”

说着,梅太后忽然想起方才小宫女的一句话。“她的眼睛灵动得就像会说话一样。”

当年静贵妃盛宠二十载不衰,活生生熬死了先帝的原配皇后吐奚氏。三千宠爱在一身,色衰爱亦不驰,何等的风光,多少美人入宫都撼动不了地位,连她这个继后都要退避三舍。谁能想到静贵妃最后会败给和嫔呢?败给一个没有家世、没有才华、空有美貌的花瓶。输得一塌糊涂,连原本属于她儿子的皇位最后也落在和嫔儿子手里。

梅太后从回忆中慢慢抽身,向竹桑吩咐道:“下个月补选入宫的那三个新人,哀家总觉得三这个数不吉利,名单上再加一个吧,把这个姓姜的加上。”

且说姜令宣回到定西王府,原以为王妃会叫她去说话,多少探听今日在太后宫里说了些什么,谁知王妃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回来时在园中遇见了绘朱,两人素来有交情,便驻足聊了一会儿,才说五六句就见有人来找,绘朱向令宣道:“这几日忙,府中又要待客,我闲不下来,等过些时日我去寻你,我们再慢慢说。”说罢就赶着要走。

令宣拉了她一下,问是什么客,绘朱笑道:“长远了的我说不准,但近来的几个我知道,一个是段相公家的三小姐,一个是胡家的小姐,还有一个是英国公府的堂房小姐。”说罢又听见有人来催,绘朱摆摆手,忙跟着去了。

一听见王妃宴请的都是年轻未婚小姐,姜令宣心里一咯噔,这怕是要给二公子相看,她心里念着姐姐令宜,便往回走,一路上边走边想着要怎么和她说这些,又该怎么劝她和郑昀断了。

回到听雨轩,姜令宜正在屋里做针线,她心情颇不错,笑脸盈盈的,对着一块薄纱描绘花样,令宣一眼就看见她描的是比翼双飞的样式。瞧她这样心神荡漾,一扫多日寄郁,姜令宣劝诫的话堵在喉咙眼儿,说不出来。

这又是另一幢事了,话说那日春游会回来,过了两日她去西郑府找高姨妈,恰巧遇见她二哥姜令宽。令宜的婢女白霜和令宽身边的小厮长福素来交好,常惹得令宜调侃她待她再大些就把她说给长福。

长福私下里为逗白霜笑,常常把自家主子闹的一些糗事说给白霜听,白霜有样学样地再转给令宜。

那一日不知说什么话题,长福不小心说漏嘴,“二爷上回去千金楼”,白霜不知什么是千金楼,见他遮遮掩掩,便猜这不是个好地方,又威逼又情诱,才知道那千金楼是个烟花之地、青楼楚馆,回去后告状一般报给姜令宜。

这会儿在西府廊上遇见了,姜令宜想起了白霜的告状,又见周遭没人,忙喊住姜令宽道:“你先站住,我有几件事要审你!”

姜令宽也不恼,笑道:“你又吃错什么药了,还要审我,咱还像小时候过家家、排大戏?你演青天大老爷,我来扮堂下嫌疑犯?”

姜令宜憋住笑,正了正脸色道:“你先别说话,我问你了,你再答。你前几天是不是去千金阁了?”

姜令宽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连忙别开眼,不敢直视姜令宜,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语气弱了三分道:“你问这个干嘛?”

姜令宜拿捏了他的把柄,得意地笑了笑:“你别管那么多,你只告诉我,你逛没逛青楼?我好写家书的时候给你记上一笔,我这当妹妹不好说你什么,就只能报给姨娘,让她来教训你。”

一听到要告给金姨娘,姜令宽连忙为自己辩解道:“那不是我想去的,还不是为那些应酬,我原本说是去吃私房菜,那几个员外非要去青楼谈,我尽量挑些好地方了,点的都是雅伎,不过弹琴唱几支小曲儿,我可从未留宿过,都是安排给别人的。”

姜令宜冷哼一声:“是嘛,我怎么不太信你啊,别是当面一套,背后又另一套!你多少注意些,将来娶个正经姑娘,少和外头的女人来往。”

姜令宽被妹妹拿了把柄,只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见姜令宜脸色回转,他又笑道:“我不过是去喝些花酒,和那些官人老爷拉近关系,顺带听两耳朵官场商场的新闻。说起来,跟你讲件离谱的事,你猜我在千金阁看见了谁?”

姜令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谁?”

姜令宽道:“我瞧见了王府的二公子郑昀。”

姜令宜冷不防听见郑昀的名字,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了,她咬了咬牙,反驳道:“你又没见过二公子,怎么知道哪个是他。”

姜令宽道:“我虽不认得他,但别人认得啊,他们指给我看的,二公子长得还挺俊,谁见了不夸一句风流潇洒。”

姜令宜道:“他们说是就是?骗你的你也信。”

姜令宽笑了笑,“不止他们指给我认,千金阁的姑娘们也说了,说定西王府的郑二公子出手最是大方,人送外号玉面小白龙,千金阁的花魁华岑娘子就是他的红颜知己。她们还说了,那华岑早年是卖艺不卖身的,后来初夜被卖给了郑昀,自此就一心跟了他,再不接旁的客了,只此一位入幕之宾。”

正说着,一抬头只见姜令宜眉头紧锁,贝齿咬着下唇,眼里似有泪光。他忙打住不谈,又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姜令宜按下心中委屈和怒火不表,顺着他的话道:“是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歇一歇。”

当天晚上姜令宜伤神许久,连晚饭也没吃多少,她心里苦闷:这世间男人都这般靠不住吗?这天下竟然没有一个从头到尾都好的男人。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父亲姜敞,虽然爱护嫡母高氏,却也纳了两房妾侍,又在外养了外室。她心里暗骂:这些臭男人,非得三妻四妾,外头再彩旗飘飘,才能彰显他们有本事有魅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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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女
连载中陈教头风雪山神喵 /